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无光之海 作者:白石一文 内容简介 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水中的生命之光 建材公司总经理高梨修一郎,虽然事业一帆风顺,但妹妹的早逝,一直是他内心无法填补的空洞。与妻子离婚多年、备感抑郁与孤独的高梨,偶然结识了开朗直率的筒见花江。与花江的接触,成为高梨平淡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因卷入客户的假账风波,高梨一边多方奔走寻找对策,一边萌生了退居二线的念头。与前任女上司间跌宕起伏的过往渐渐涌上心头,高梨开始思索自己人生的意义 序 我相信, 我一定能看到水中的生命之光…… -1- 公司决定更换总经理办公室的资料柜,我花了几天时间,将里面的东西整理妥当。之前那套钢制资料柜用着并没有什么不足,行政总监却一个劲儿地让我换,说供应商那边声明,总经理办公室的这套是免费赠送的。 大地震过后,公司便着手更换储物柜、资料柜、桌椅等办公家具。总公司大楼差不多在十年前翻新过,抗震性能方面已充分提升,但办公家具和收纳用品等依然沿用着“老一套”。于是我们决定陆续淘汰旧物,更换为安全性好、强度高的产品。 随着最后一批——七楼行政、人事部及总经理办公室——办公桌、资料柜、储物柜等替换完成,整个换新计划暂时告一段落。 在持续不景气的大背景下,更换办公用品对眼下的公司来说,绝不是一件轻巧的事。分几年逐步完成换新计划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从资料柜中翻出好几本名片簿,预备借此机会将旧名片处理掉。 十几二十年前交换的旧名片一文不值。最近几年,我每天都会抽空把有用的信息输入电脑通讯录。按理说,输入完成后,名片扔了也不碍事,但我总觉得将印有旁人姓名的小纸片丢进碎纸机未免不妥,这直接导致了名片簿在资料柜中日益增殖的局面。 这次,我决定跟它们说再见。 下决心容易,实际做起来却麻烦得很。从塑料夹层中将名片一张张抽出,暂时堆在纸板箱里,积攒一定数量后再用碎纸机进行处理。步骤虽不复杂,但毕竟是三十年来存下的所有名片,数量着实惊人。 虽说可以让兼任秘书的源田帮忙,但里头夹杂着不少私人名片,像是年轻时经常光顾的店铺卡片之类的,我不想节外生枝。于是,眼下唯有按部就班,抽出时间独自清理。 我从行政那边借来一台小型碎纸机,摆在办公桌旁,每次一到两张,将名片逐次进行粉碎。伴随着碎纸机发出的特有的沙沙声,各色人等的名字滑入碎纸入口。没工夫同他们逐个忆旧,心中多少有些悻悻然。 结果,新资料柜搬入后一周,名片处理工作反倒还在进行。 不过,清理名片这段时间,倒让我有个新发现。 亦即,将自己的名片送入碎纸机粉碎,相比旁人的名片来讲,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 信件包裹上的名字也好,我自己的旧名片也罢,不需要时,我通常都会剪碎再扔。 ——高梨修一郎 将这个名字送入碎纸机甚至是痛快的。在用剪刀亲手剪碎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口中经常还念念有词“你个、你个”。这里的“你个”多半是“你个家伙”的“你个”,往狠了说,这“你个、你个”跟“滚吧、死吧”仅仅一线之隔。 ——你个家伙,滚吧!你个家伙,去死吧! 在将自己的名字剪个粉碎时,我差不多就是类似的心理状态。 作为多年来的习惯,我原本对此并无清晰的认识。这次,在粉碎大批人名的过程中,我重新体会到了无意识中默念着的“你个、你个”的真正含义。 不出所料,我对“高梨修一郎”这个人真是烦透了。 在清理最后一本名片簿时,我偶然发现了那张名片。 起初,我按照年份顺序进行清理,如此一来总少不了感怀往事。为提高效率,我改为随机抽取名片簿,操作也愈加机械起来。 最后剩下的这本名片簿是两年前的。这时抽取名片的速度显然已快了不少,我将抽出后的名片顺手抛入脚边的纸板箱,有时甚至不去注意上面的文字。因此,直到送入碎纸机的一刹那,我才留意到那张名片。要是背面朝上,兴许就错过了也未可知。 正当右手拇指和食指准备将名片塞进碎纸口时,我忽然瞥见名片上的文字。 “琉球尚古堂筒见花江” 我慌忙停手。虽说对名片全无印象,但一看到筒见花江这个名字,我立刻想起那东西是从她手里买的。 我将名片拿过来细细端详。 “琉球尚古堂”的所在地是大阪市都岛区,“筒见花江”四字上头还有一行小字,是她的职衔“销售”。名片背面写有手机号码。我这才回忆起那天她亲手写下电话,将名片递给我时的情景。 关于拨打公司电话还是花江的手机,我倒没有半点犹疑。 “要是碎了,或是味道没有变化了,随时都可以更换,直接打这个电话找我就可以了。我一直在全国各地跑,不打手机联系不到的。”两年前,她一边用圆珠笔写手机号码,一边说道。 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iPhone,拨通了花江的手机。 在呼出声响了几次之后,一个女声传到我的耳边。“你好。”她的声音显然有几分怀疑和试探性。 “不好意思,突然给您打电话。我是两年前的春天,在新宿日铁百货商店购买陶制水瓮的,我姓高梨……”两年多前的客户忽然电联本就稀奇,更何况“高梨”这个名字对方也未必记得,我便加了一句,“您一定没印象了。” “是您啊,”筒见花江倒是有几分豁然开朗的口气,“是水道桥那边的总经理先生吧。” 我着实吃了一惊。“没错,就是我,”我一边寻思如何回答,一面寻索记忆,回想当天是否与她交换过名片,即便有,她的记忆力未免太过惊人,“是这样的,上次买的水瓮碎了,我想再买个新的……” 由于全然忘了有她名片这回事,我刻意略过水瓮早在两个月前就打碎了。 “对不起,”花江道,“那家公司去年就倒闭了。” “倒闭?” “是的。我这边也有点事情,最近很少接销售的工作,我也是听以前的同事讲的,那家公司大约半年前关掉了。所以,市面上现在应该已经没有这款产品了。” “原来是这样。” “实在不好意思。”花江再次表达歉意。 怪不得水瓮打碎以后,我立刻在电脑上搜寻同款产品,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某网络商店在出售类似的水瓮,我订了一个回来,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也就是说,这家名叫琉球尚古堂的大阪公司,已经没有了对吧?”我望着名片说道。 “应该是的。我是受百货商店的委托,到现场进行讲解促销的,对那家公司的情况并不是很清楚。”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她就不是这家“琉球尚古堂”的员工。 原来如此…… “日铁的负责人我认识,需要我帮您问问看吗?”她适时提出建议,“如果,这款产品还有货的话,我让他直接给您打电话。” 这款陶制水瓮能够储存两公升的水,看似平平无奇,要价却接近两万日元。记得当时它的定价超过三万,在大百货公司现场促销,我一时冲动就买了下来。 那是两年前的五月长假过后,我刚刚料理完岳母美千代的身后事没几天。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水瓮倒也承载着一段记忆。 去年年底,在装满水后,我在厨房用纸巾擦拭这只造型圆润的四角水瓮时,一不小心脱了手。底部一角直击厨房地面,哐当一声,没等我回过神来,水瓮已摔成了两半。 凭借水瓮内壁烧铸的特殊矿石,全国任何地方的自来水,在水瓮内只需要半天时间,都能脱胎换骨,变得既好喝又润口。 “无论威士忌,还是烧酒,只要用这壶里的水来调,三得利角瓶可以变什么啊?变老伯威!三和大麦烧酒可以变什么啊?变百年孤独!就是这么神奇!” 花江的推销用语使我停下脚步,接过她递来的杯子,试饮比较。我依次喝了她现场加水调制的“三和大麦烧酒”,以及用市售矿泉水调的“中中烧酒”。出乎意料的是,三和的味道丝毫不逊色于高级烧酒中中。 长久以来,在家里自斟自饮,品尝烧酒与威士忌,是我唯一的生活乐趣。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当场付了钱,事实证明实际效果与试饮并无二致,陶制水瓮储存的水的确能显著改善酒的口味。 后来,无论调酒,还是冲泡咖啡红茶,我一律都用水瓮里的水。 这种水的效果还不仅仅是口感那么简单。 我长期的睡眠问题,以及起床后的抑郁情绪也都得到了缓解。 与妻子分开以后,失眠和上午的低落情绪如影随形,几乎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实在熬不过去的时候,借助安眠药和镇静剂,这几年倒也相安无事。没想到,用了这个水瓮不到半个月,多年的老毛病会有如此明显的改善。虽然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但除了这水,还能上哪儿找原因呢? “会太麻烦你吗?” 如果还能买到水瓮的话,我自然不愿错过。既然她表示能与百货商店负责人沟通,我唯有厚着脸皮承她的情。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那个水瓮的确口碑非常好,在我手里卖掉不知道多少个了。”花江答道,听上去只是举手之劳。 “那就麻烦百货公司那边给我答复吧。我一直用的,非常满意,这下摔碎了,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可不是吗,要是还有货就好了。” “给你添麻烦了,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你有我的联系方式吧?” “我有的,我有的,客人的名片我全都收着呢。”花江的声音格外爽朗。 “哦。” “要是没有我也没办法,百货公司那边可能就不会给您电话了。” “明白,我等等看吧,不抱太大的期望。” “好的,那先这样。”说完,花江挂断了电话。 -2- 我在总经理办公室整理董事例会所需材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时间刚过上午九点。 “早上好。”前台岛田富士子字正腔圆地说。她已经在前台工作十多年,负责管理签短期劳务合同的女员工。她和我相继进入公司,年纪也只比我大一岁。“有一位筒见小姐说有东西要交给您,人已经到了。” “筒见小姐?” “是的,她没有预约。” 此时,电话那头传来推脱之词。“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递个东西。”我终于反应过来,来访者正是筒见花江。 那通电话之后三天过去了,日铁百货公司杳无音讯,我已经放弃了一大半。可是,花江为什么会亲自登门拜访? “好,那请带筒见小姐上来七楼吧。” “我知道了。” 我放下手中的听筒。 我们公司没有秘书办公室。我的秘书源田主要负责帮我管理日常工作计划,但他并不是我的私人秘书,而是行政部的职员。岳母美千代出任董事长时,曾安排一位女性担任董事长秘书一职。行业工会的相关活动以及对外事务之类,均由美千代一手包办。如今董事长一职空缺,行业内的各种应酬由我出面应付。但是,话虽如此,建材市场整体依旧非常低迷,同行们维持自身的业绩都已自顾不暇,几乎没有余力再去考虑什么业界整体的繁荣。尤其是我们这些中坚企业,优胜劣汰极为残酷,每年临近发布年报,我的胃疼得就像穿了一个窟窿似的。总经理这个位子我坐了十年,没有一年例外。 “打扰了。”年轻的前台敲门而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前台穿着工作套装,身后站着一位小个子的女性,身穿羽绒服和厚厚的裤子,头戴毛线帽,显得有些臃肿。今年是历年少有的寒冬,刚入二月已经下了两场大雪。第二场大雪刚好过去一周,路面尚有大量积雪残留,新闻说,早晨的气温会刷新今年冬天的最低纪录。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房间中央的会客区。 “我先出去了。”前台转身离开。 被独自留下的花江看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仍旧站在办公室门口。 “好久不见,”我说,“快,快请坐。” “我本想放下就走的……”花江把手里的白色塑料袋拎到胸前。我看到里面有几张报纸。 “你急着走吗?”也许她正要去上班,那样的话我不便强留。 “今天我只要上午去一趟事务所就行了,不赶时间。” “那喝杯茶再走吧。今天上午我也只有一个会要开而已。”我再次让她坐下,“外套要帮你挂吗?” 花江勉为其难地走了过来,将塑料袋放在沙发上,摘下帽子,脱下羽绒服。她将帽子和羽绒服团在一起,在四人沙发的正中央坐下,把塑料袋抱在大腿上。 “我现在去弄喝的。咖啡可以吗?还是要喝红茶?普通的绿茶也有。” 总经理办公室的一角有个迷你厨房。我通常会自己冲泡茶或咖啡招待来客。 “那,我喝咖啡好了。” 我走进厨房,用滴滤咖啡的手冲壶烧水。手冲壶我偏爱hario生产的细口壶。直到两个月前,我一直都用那种水泡咖啡。先将水储存在水瓮里,过一个晚上,再用塑料瓶分装带来公司。如今则使用经净化器过滤的自来水。 “稍等一下,我现在就烧水。” 花江环顾办公室,很新奇似的:“后来我打日铁负责人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昨天傍晚总算联系上了,果然说没有货。” 我在她对面坐下。 “然后,我家其实还留着一个,我就拿过来了。”她将手里的塑料袋推了过来,“虽然二手的东西拿来送人不太好,但毕竟只是盛水的,也并没有留下什么使用痕迹。” 我接过袋子。我猜到花江这次来,多半是帮我找到了水瓮,却完全没料到她会把自己的东西拿来送我。 我取出袋子里的东西,揭开包着的报纸,熟悉的陶制水瓮再度回到我手中。 “我检查过,应该没什么问题。您拿去用吧。” “那怎么行?” “怎么了?”花江一脸疑惑。 两年前的五月,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上回看到名片上的文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她的容貌。但是,今天见到本人,发觉比我印象中娇小一些,年纪也要小很多。我估计她应该不到三十岁。 “若是我收下它,你不是就用不上了吗?” “不碍事的,”花江连忙说道,“本来就是样品,送给我的,而且最近我也不怎么用。” “话虽如此,”正巧水开了,“不好意思。”我起身离席。 咖啡豆购自附近一家名为“神田咖啡”的咖啡店,我每隔一周去买一次。每天一到公司,首先要做的就是磨咖啡豆。我将那台摇杆在侧面的大型手动咖啡研磨机放在办公桌上,倒入一天所需的豆子,不紧不慢地转动手柄。我在公司会喝五杯咖啡,加上为来客预备的三杯,要磨的咖啡豆还真不少。 本周选用的是曼特宁咖啡。 我在两个杯子上分别放好一个小号咖啡滤杯,装入滤纸,多放了一些咖啡粉。随后再用手冲壶交替着为两个滤杯注入少量开水。深度烘焙的咖啡豆随即升起浓厚的香气。 伴着咖啡香,我端着两个杯子在沙发上坐下。“别客气。”一杯放在她面前。 “哇,好香啊。”花江捧起咖啡杯,笑道。 “这个水瓮你真的准备让给我吗?” 泡咖啡时我已经有了对策。 如果市面上买不到,这或许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这个水瓮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停止使用还不到两个月,虽说目前身体并无异状,但我总是不免担心,之前那种失眠与抑郁的状态很快就将死灰复燃。综合考虑,可能接受她的好意也无可厚非。 “当然。我这不就给您拿来了吗?”她啜了一口。 “这样你看行么,”我把冲咖啡时想到的方案说了出来,“这个水瓮就算寄放在我这儿,你家里要用的水,我可以隔三岔五地帮你送过去,怎么样?我也会继续找找看,要是找得到,新的就还给你。寄放的这段时间,我可以付费,每个月三千日元,今天我先预付一年的三万六,你看怎么样?” 花江听完我的整个方案后,先是一语不发,随后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道:“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一时间,我不知道她指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是因为家里正好有一个用不着,想着或许你合用,就拿了过来。压根儿没想过要人送水,或者收取什么费用。难道,你以为我是来上门推销的吗?” 这回轮到我不知从何说起了。“以我刚才的态度和所说的话,你真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吗?我会把你当成上门推销的吗?”我略顿了顿,“在你看来,这个水瓮或许无关痛痒,可对我来说,它可要紧得很呢。自从用上这个水瓮以后,我失眠的老毛病明显改善了,起床后的抑郁情绪也得到了缓解。上次电话里我没说,其实水瓮去年年底就打碎了,我在网上找也没找到,实在没办法,也订过类似的产品,结果味道完全跟原来的不能比。三天前,我清理名片,偶然看到了你的名片,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情给你打了电话。你答应帮我联系百货公司的人,对我这个只是两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客人这么热心,更有甚者,今天还专程把自己的东西拿来给我。对我来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了。” “不好意思,瞧我笨嘴拙舌的,”听完我的一番话,花江低头致歉,“不过,这东西我真的完全没在用,昨天晚上我也是偶然从厨房柜子的最里边翻出来的。您不必感谢我,两年前,您毕竟也花了两万元的高价在我这儿买的东西,客户就是上帝。既然您的水瓮坏了想找新的,能帮忙的我当然尽力而为,这是我们作为销售的本职工作嘛。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您这么千恩万谢的我要不好意思了。” 我在心里苦笑,好一个“笨嘴拙舌”。三天前电话沟通时,我已经稍稍感到异样。怎么说呢,花江的谈吐自有一种独特的抑扬顿挫,就像是将现场讲解促销时的套路照搬到日常对话中似的。 “这咖啡真好喝。”花江重新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脸上露出笑意。 “既然这样,那我就收下了。但你总得让我表示表示吧,不然我心里不舒服,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吧。”我改变策略。 “不用了,真的别客气。”花江慌忙摆手。 “别跟我客气才是,如果不想跟我单独出去吃饭,你随便喊个朋友一道去都可以的。” “我没这个意思。”花江更正道。 “你什么时候有空?今天或者明天都可以的。” “你说真的吗?” “当然啦。” “这怎么好意思啊。”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想吃什么?” “我吃什么都可以的,不过别去那种太正式的地方。” “那好,我知道附近有家意大利餐厅,味道很不错,你觉得怎么样?大厨一个人负责整间餐厅的菜,店面虽小,但味道保证好。” “意大利菜啊,听起来很不错。”花江的态度有所松动。 “明天你有空吗?” “明天我只要去事务所露个脸就行了。” “事务所在哪儿呢?”我问。也不知她口中的事务所究竟做什么。 “在秋叶原。” 从秋叶原到水道桥,坐总武线只要两站。 “那要不我们明天下午六点左右,在楼下的前台碰头怎么样?” “你说真的吗?”花江重又问道。 “当然。如果临时有事或者要推迟,你随时打我电话好了。”我望了一眼她的杯子道,“要再来一杯咖啡吗?” -3- “海蛇的血?”我一边分意式炖牛肚一边问。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提供给我的使用说明上是这么写的。但是,即便冲绳产的陶器,如果说陶土里掺了海蛇的血,消费者听了难道不会有所顾虑吗?所以现场讲解的时候我刻意没提。” “怪不得水瓮上有白色的蛇纹图案。”我回想着水瓮的样子道。 水瓮通体湛蓝,正中央绘有白蛇图案,蛇身卷曲呈S字形。 “应该是有关系的吧。”花江对此似乎并无多大兴趣。 傍晚,花江来电话时,还以为她会推掉我。昨天虽然约好的,但谁又愿意跟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共进晚餐呢?更何况年纪差了一大截,我都够当她父亲了。总觉得她会临时改变主意…… 电话接通后,花江道:“不好意思,我已经到了。” 时间才五点半。我赶紧关闭电脑,稍作打点下楼,她就站在前台。 “最近事务所比较闲。”她羞涩地笑了笑。 于是我们出发往神保町方向走。 我说的那家店沿着白山大道往下,在神保町交叉路口前的一条小路左转便是。距离我们公司“德本产业”不到十分钟。 餐厅名叫“维尼尼”。最早是我们的客户、坂崎工务店的总经理带我来的,味道不错,价钱也不贵。多年来,我一直在这家店招待客户,或与公司员工聚餐。 我们比预约早了半个多小时,推门入店,相熟的大厨不以为意,在吧台后头笑脸相迎。 女服务生将我们带到餐厅靠里的座位,我们对面而坐。 花江似乎酒量不错,我开了一瓶红酒。待意式腌生鱼片、油封鸡、卷心菜色拉端上桌,我们碰了个杯,接着各自聊了聊工作上的事,番茄酱炖牛肚上桌了。这里的炖牛肚是招牌菜。 “什么是意式炖牛肚?”花江问。 “他们一般用牛的第二个胃,也就是俗称的蜂巢胃,然后进行炖煮。” “跟我们的吃法差不多嘛。” “没错。” 接着,花江忽然把话题引向海蛇。 “上次你说失眠变好了,”花江接过我分给她的炖牛肚,放下碟子道,“还有抑郁情绪也减轻了吧。” “嗯。”我吃了一口味道浓郁的牛肚,点点头。 “也就是说,你有抑郁症咯?”花江不以为意。 “算是吧,不过没到影响工作的地步。” “有多久了?” “让我想想,应该有十年了吧。” 我和太太淳子在十年前分开。当时我四十岁,淳子比我小八岁,只有三十二岁。 “挺久了呢。”花江嘟囔了一句,尝了尝牛肚道,“真好吃。” “也许海蛇的血真的有效吧。”我半开玩笑地说。 “蛇就是生命力的象征呀。”花江点头。 “海蛇可能更厉害吧?” “我听说还有会飞的蛇呢。” “蛇会飞?” “嗯。最近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那种蛇住在树上,在树与树之间飞来飞去。” “怎么飞啊?” “可厉害了,它们会把细长的身体变成扁平状的带子,然后蜷起来,像竹蜻蜓那样飞。” “是不是像飞鼠那种?” “没错。” “哪里看得到啊?” “你在YouTube上找找看,应该有的。” “好的。” 花江一边聊,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也许是做现场讲解促销的关系,她边吃边说异常协调,望着我说话时,手里的叉子也没停过。 吃完炖牛肚,我又点了培根和鱼酱西蓝花。这里的自制培根也是一绝。 “要再来一瓶红酒吗?”我提议。 “红酒我够了。要不来点生啤吧?” 我们各自喝了半瓶红酒,花江面不改色,酒量颇为了得。原本不胜酒力的我,如今也算好酒量了。 我感到快乐。 我绝少像这样放下工作,与年轻女性共进晚餐。 “其实,我外婆也有抑郁症。”在两杯生啤上桌后,花江压低声音道,“不过是最近才发现的。” “就是你说她老人家骨折之后?” “嗯。两个月不能走路,后来能走动了,精神却差了许多。” “那我还是把水给你送过去吧,”我旧话重提,“我的症状肯定是因为那个水才有所改善的。” “这倒不必。她在吃药的,情绪低落也是偶尔。而且,那个水说不定对你才特别有效。”花江连忙摆手,诚惶诚恐的样子。 花江因为工作的关系,跑遍了全国各大百货商店及商业街,前年夏天,外祖母从自家楼梯上摔了下来,导致腰骨骨折,自那以后,她就彻底告别了奔波辗转的生活。如今她在事务所打杂,据说偶尔也会在东京的购物中心或百货公司客串,帮忙讲解促销。 “你们事务所主要是做什么的?”我问。 “简单来讲,我们这些购物专家跟艺人差不多。事务所负责揽活儿,然后分派给我们去做。” 原来,在现场进行讲解促销的人被称为“购物专家”。 “哦,也就是说,你属于这家事务所旗下咯。” “对,事务所是我师傅开的。” “师傅?” “你听说过一条龙凤斋吗?”见我不置可否,花江道,“查理一条听过吗?他做电视购物节目的时候用的是这个名字。” “我不太看电视。” “师傅六十多了,在业内也算传奇人物吧。我呢,就是这位龙凤斋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 “嗯,我高中辍学以后很叛逆,是师傅发掘了我,把他的心得传授给我。” 本以为花江不过二十多,实际上今年她三十二岁了。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父母都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我跟外婆两个人。今年七月,我满三十二岁,单身,当然也没结过婚。”我们干杯后,花江主动自报家门。 结果,在各喝了一杯啤酒后,我们又点了一瓶白葡萄酒,现在颇有几分醉意。花江的脸颊泛起红晕。 离开餐厅时大约九点多。 昨天据说刷新了入冬后的最低气温,而今天一整天却像春天般,格外温暖。 “谢谢你请我吃饭,我吃饱了。” 今晚她穿着牛仔裤和羊绒衫,外面套着一件蓝色风衣。脱掉外套坐在我对面时,看起来倒是很苗条。脖颈和手臂都很细,胸部却相当丰腴。兴许是圆圆的腮帮和臃肿的服装才让昨天的她看起来特别圆润。 我们朝白山大道走去,花江快步走在前面。 “今天可真暖和。”我抬头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是啊,”花江也抬起头,张开手臂,用力吸入这冬夜的气息。 “你说,要是就这么舒舒服服地死掉该有多好。”她低声道,随即转过身,按着胸口,“要是现在我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我超开心的。” “哪有这种好事啊。”我笑道。 “没有吗?”花江嘟囔着,背过身去。 -4- 正当我在迷你厨房冲咖啡时,耳边传来直升机的声音。一架刚刚飞走,又来了一架,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不绝于耳。听起来像是低空飞行,而且有多架直升机同时在附近盘旋。 我拿着今天早晨的第二杯咖啡,走到窗边,开窗仰头张望。看不到直升机的踪影,但螺旋桨的声音更响了。 莫非发生了什么案件或者火灾? 时间是上午九点刚过。 兼任秘书的源田刚巧进来,我问道:“有好多架直升机在附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每逢地方法院和最高法院对震惊社会的重大事件下达判决,各大新闻机构的直升机就会接踵而至。 源田不置可否:“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我下去瞧一瞧吗?” 星期一这个时间,按照惯例要确认一下随后的工作日程,不过反正也不急。 “好啊。” 见我点头,源田转身就走。他这个人向来行动力很强。 十分钟不到,他回来报告道:“好像发生火灾了。在神保町附近停了许多消防车和救护车。” 一听到直升机的声音,我就隐隐预感到了。 “哪里着火了?” “好像在专大正前方的十字路口附近。” 我没听到鸣笛,或许各路车辆都经由靖国大道赶往事发地。 “工作日程我之后再看,你放一份复印件在我桌上吧。我出去一趟。” 我的话让源田有些不得要领,毕竟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发生。我一向严格遵守事先制定的计划,甚至显得有几分刻板。作为统领五百多名员工的企业经营者,这也无可厚非。 “您准备去哪儿?”源田问道。 “那还用问,我去看看火灾怎么样了。”我伸手去拿挂着的外套,“别忘了复印件。” 快速穿上外套、围好围巾,眼角瞥见源田满脸诧异地站在那儿,我顾不得那么多,快步离开总经理办公室。 公司坐落在白山大道,穿过JR水道桥站东出口,往神保町方向走两百米便是。紧邻三崎町交叉路口,地址在三崎町二段。白山大道的另一侧是日本大学经济学院的大楼。 日本大学是我的母校。话虽如此,我是进了公司之后,才在法学院读的夜校。 走出公司,直升机的声音听不到了。 穿过红绿灯,我朝神保町交叉路口方向走去。 上个周五,我和花江曾经在马路对面的街上并肩而行。 离开“维尼尼”,行至白山大道,我问花江住在哪儿。我的公寓在两国,预备叫出租车先把她送回家。 “我就住在附近,我们就地解散吧。” “你住附近?” “专大正前方的交叉路口不是有一家城南社区银行吗?” “嗯。” “就在那幢楼后头。” “是不是集英社隔壁?” “对,对。我外婆以前开洗衣店的,不过早就关掉了,现在我们还住在店铺的二楼。当然房子不是我们的。” “原来你住那儿。”我完全没想到花江住得离我们公司这么近,一时难以消化。 “我在水道桥车站坐车往返秋叶原的事务所,经常会经过德本产业,你给我名片那次,我吓了一跳呢。”花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瞒你说,后来我在车站看到过你好几次。” “所以这么久了你还记得我。”也难怪她会直接把那只水瓮送来我们公司。 “不过话说回来,通常我递名片出去,很少有客户会回赠名片的。当时我就觉得你礼数很周全。再加上又是那家公司的总经理,再怎么样也会留下印象的吧。” “怪不得。” 最后,周五我们就此话别,我去水道桥车站乘列车返回两国。当然,我们并没有约定什么时候再见。以我们的关系,从此互不相干并不奇怪,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我和她之间还有些什么没完。 我来到专大正前方的交叉路口,现场气氛颇为紧张。 空气中弥漫着焦味,警察与消防的车辆停在城南社区银行一侧,车道单向封锁。许多围观者在雉子桥大道的另一侧张望火灾现场,看不到火焰或浓烟。我穿过人群,顺着大家的视线,朝社区银行与左侧集英社大楼中间的那条小巷望去。狭窄的小巷入口附近停着好几台红色消防车。右边是一排半旧的民居,靠近入口的两层楼房被烧得漆黑。对面大楼的外墙也被熏黑了,这座两层楼房应该就是起火点。紧邻而建的左右两家想必也遭受了火与水的洗礼。 喷水已经停止。火势多半已被扑灭。 城南社区银行的背后,集英社的隔壁,怎么看就只有这条巷子。 也就是说,筒见花江居住的、原本开洗衣店的房子,应该就是这被火与水洗礼过的几户人家之一。烧黑的两层楼房上挂着“大阪烧”的招牌,花江的家大概不是起火点。 我侧耳倾听围观者们的谈话。 “听说清水家的老太太被救护车运走了,森三店里的员工和客人全逃出来了,都没事。” 背后传来几位女性交谈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转过身,跟那两位中年女子搭话,“清水家的老太太,就是以前开洗衣店的筒见太太吗?” “是啊,着火的是森三店里,他们那边都没事,听说隔壁的筒见老太太昏倒了。” “老太太应该是跟她外孙女两个人一起住的吧。”我随口碰碰运气,没想到问对了人。 “可不是吗,花江也跟着一起上的救护车。” “您知道是哪家医院么?” “这我倒不清楚。”她们连连摇头。 我离开人群,沿着雉子桥大道走了一个街区,穿过十字路口,在一家鳗鱼饭老店门口,跟一位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官搭话。再往前就是禁止入内的封锁区。 “不好意思,我是事主的朋友,您知不知道,被救护车运走的清水家的老太太,去了哪家医院啊?”我毕恭毕敬地问。 “估计是南大吧,具体情况要直接问医院了。” “南大就是在骏河台的南邦大医院么?” “应该是的。”警官回答。 表示感谢后,我重新穿过十字路口。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气温不算太低。所幸没有风,感觉不太冷。我掏出iPhone,查询骏河台南邦大医院的电话号码,给医院总台打了电话。 “请问一下,刚才神保町火灾入院的筒见太太,现在是不是在你们医院啊……”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听这口气,救护车的确把人送去了南大医院。 “我是筒见太太外孙女的朋友,她应该陪同入院了的。” 这么一说,电话那头的警惕心明显松懈下来。 “筒见太太的确已经入院了。” “好的,谢谢你,麻烦了。” 我挂断电话。 病房号码及能否探望之类,到达医院后再问即可。 从十字路口走了几步,我招手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5- 筒见绢江的房间在六楼内科病房的最深处。是个四人间,我进去时,她注射了镇静剂,正在病床上休息。花江坐在病床旁的圆凳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花江看到我来,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或者不如说,她反而有种释然的神色,仿佛苦等的人终于现身。 “你外婆没事了吧?”我小声问。 “她出来的时候,一听到消防车鸣笛就昏了过去。”花江的声音有些沙哑。 “检查过了吗?” “送来以后就做了脑部CT,没什么异常。应该是因为火灾乱了阵脚,才显得失魂落魄的。” “也难怪的。” 病房不便长谈,我在医院待了十分钟。差不多十一点,我们朝御茶水站走去。 据说大阪烧餐厅“森三”起火大约是在八点左右。突然,房门被敲得震天响,正在二楼睡觉的花江跳了起来。 “外婆一般都要睡到中午,我昨天也是凌晨三点多才睡。那时我被敲门声吓醒,下楼去开门,发现森三的老板脸色大变,说锅炉的火烧到了窗帘,店里起火了,很危险,叫我们快点逃出去。我赶紧上楼叫醒外婆,帮她随便披了几件衣服,把先祖排位、银行存折和印章塞进包里,一起跑了出来。刚一出门口,就看到火焰从隔壁的窗口窜出来,到处都是滚滚黑烟。我当时也吓得腿软呢。”花江终于恢复了平常的口气。 “还好,你们两个人都没事。” “但我们家也烧掉一半。消防的人说,如果没地方住,可以帮我们介绍市营公寓,但这几天暂时得先找个宾馆过渡一下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东西都没带出来。”花江一筹莫展。 “你饿吗?”快到车站时我问。 “不饿,但总得吃点什么,不是吗?”花江低声道。 转角处正好有蘸面店、拉面店和冲绳餐厅。 “你想吃哪一家?” “都可以。” 只有冲绳餐厅开在二楼,我们决定试试。这时候午市刚开始,二楼的餐厅想必客人不至于太多。 沿着狭窄的楼梯上楼,推开上半部分嵌有玻璃的移门,餐厅内部相当宽敞,而且一个客人都没有。年轻的服务员迎上来,将我们带入靠窗的四人座。接过午市菜单,我点了两个宫古荞麦面和一份冲绳炒苦瓜。 “要喝啤酒吗?”我问。 “我还要回医院呢,”花江摇摇头,“你想喝就喝吧。”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也许掺杂着火灾的兴奋与疲惫,花江的语气不似先前那般生分。 服务员走开后,我摇头道:“在你找到新住处之前,外婆都可以住院吗?” “应该没问题的,但我外婆特别讨厌医院。这两三天里总得找到像样的地方住才行。” 我在乘出租车来医院的路上想到一个点子。 “我们公司的员工宿舍在浅草桥,你们现在就可以搬过去住。” “员工宿舍?” “嗯。就是又小又旧的那种集体公寓,三年前内部翻新过,住起来倒是挺舒服的。” “可我不是德本产业的员工啊。” “没关系的,现在正好有几间房间空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 说到这里,宫古荞麦面上桌了。 “冲绳炒苦瓜马上就来。”服务员临走时说道。 鱼汤的香味充满整个鼻腔,勾起食欲与空腹感。 “今天你有地方能住吗?”虽然有点敏感,我还是试着问了问。 花江把一次性筷子掰开,率先尝了一口荞麦面,抬起脸道:“有啊,可是考虑到外婆就……”她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只有花江自己的话,想必总有朋友或男友家可以借宿,但要是带上外婆,还是另找一处单独的公寓暂住比较稳妥。神保町的家不仅烧掉一半还被水泡过,她们怎么都不可能回去住了。 更何况,现在还得尽快置备床上用品、衣物、收纳家具、家用电器等各种生活必需品。突然遭遇火灾,又要照顾今年八十一岁高龄的外婆,花江接下来将要面临的种种辛苦可想而知。 “你觉得呢?要来我们员工宿舍住吗?柜子什么的都有,冰箱、洗衣机、电视机也都一应俱全,总之临时住一段时间足够了。” 宿舍位于浅草桥,花江所属的事务所在秋叶原,两个区域紧挨着。 “我想问一下,”花江放下筷子,盯着我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那是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眸。在与淳子共同生活的那几年,我时常能够看到她类似的目光。 “我不觉得对你特别好啊。” “你瞧,专门跑来医院,这就不一般啦。我们不过是礼拜五一起吃了一顿饭而已吧。而且,现在这个时间你不用上班的吗?” “三天前刚刚一起吃过饭,突然家里着火了,我关心一下,很奇怪吗?换了谁都是一样的吧?更何况,我一直觉得跟你很有缘啊。” “什么叫很有缘?” “那个海蛇的水瓮,是你把它带到我的身边,还不止一次,是两次呢。” 重新开始使用水瓮,这才第四天,我的睡眠质量便明显提高了。看来,那种“令人惊奇的效果”并非心理作用。 “第一次是卖东西,上次拿给你的不过是样品。又不是我的功劳。” 趁炒苦瓜上桌,我暂时截断话头:“先不说了,吃饭吃饭。” “行吧。”花江点头。 吃完饭,我们离开餐厅,还不到十二点。在圣桥十字路口叫了出租车,从这里去浅草桥的员工宿舍不到十分钟。 “你不用对我有所防备,”在出租车里,我重复着临出餐厅时说过的话,“我一点别的什么企图都没有,刚才我也说了,我对女人没有兴趣的。” 出租车在本乡大道右转进入外堀大道,再沿昌平桥、万世桥、秋叶原车站,顺着神田河岸行驶,不久便到了浅草桥。 若说对女人没兴趣,大部分人都会想到那方面去。当时,大大咧咧的花江却只是“哦”了一声,反应极其冷淡,还以为她会直接问我是不是同志呢。 “总之百闻不如一见,我们现在就去员工宿舍看一看吧。”我极力主张立刻就动身。 出租车在位于江户大道的浅草桥站东出口停下。顺着久月、秀月、吉德等著名人偶老铺总店往下走,有一幢名为下岛浅草桥5号楼的大厦,德本产业的员工宿舍就在这幢楼的正后方。 这是上上任总经理德本京介购入的多幢大楼之一。 为了维护与建材客户的关系,这些物业多半是在相熟的建筑公司和开发商推荐下购入的,泡沫经济破裂后全都沦为负资产。京介死后,他的太太美千代继任,看准时机分多次变卖物业,现在所剩的仅有这幢浅草桥的员工宿舍。 这幢公寓楼共五层,房龄三十五年,从一开始就是员工宿舍。三年前进行了整体改建,最初目的不是抗震,而是原本单身宿舍和家庭宿舍各占一半的房间比例,已然不符合当下的需求。 从宿舍乘坐总武线去水道桥只要三站,还能步行前往浅草,交通十分便利。但好几年前,几乎不再有携家带口入住宿舍的员工,而单身宿舍的名额总是爆满,工会认为应当将针对家庭的套房拆分成适合单身员工居住的房型,并再三提出改建要求。 大楼已建成三十年,也差不多是时候对内部管线和装修进行翻新了,公司遂决定劳师动众整体改建。 十年前,与淳子离婚后,有一段时间我也住在这里。 差不多同一时期,我从董事升任总经理,继续住员工宿舍恐怕不成体统,于是住了不满一年就搬到了现在位于两国的公寓。说实话,我是愿意一直在浅草桥生活的。 我跟淳子还有舜一住在千駄谷,街道的风貌跟浅草桥截然不同。小时候我一直住川崎赛马场附近,跟这里颇有几分相似,感觉亲切而舒适。 由于突然被委任为总经理,我不得不向前看,浅草桥这片散发庶民气息的土地,能给予我重新开始生活的勇气,对当时那个无路可退、异常脆弱的我来说,会是何其重要的心灵上的支撑啊。 在下岛大厦前左转,走到荞麦店再右转。不到一百米处,左手边就是员工宿舍楼。 “就是那边。”我指了指。 “离车站真的好近啊。”花江惊讶道。 “右手边就是我们路上看到的下岛大厦,采光一般般,不过白天阳光还是有的。” “你很清楚嘛!” “我十年前也在这里住过。” “是吗?” “嗯。” 说着我们走到宿舍门口。外墙在改建时重新粉刷,改为明快的绿色,窗框和阳台栅栏也都焕然一新,大楼看上去颇为时髦。 “欸……”仰头望着宿舍楼的花江再次发出赞叹声。 “我们进去吧。” 我走在前面,拉开了玄关的玻璃门。 -6- 带花江参观完浅草桥的第二天,二月二十六日的那个周三。 下午一点开始的常务董事会开完,我回到总经理办公室。手机响了,我看到屏幕显示“坂崎女士”字样,按下了通话键。 我和坂崎刚在两周前的“日本建筑行业协会”新年聚会上见过面。 “喂,高梨吗?我是坂崎啊。”她原本就是个急性子,今天说话更是气喘吁吁。 “你好。” “有没有空碰个面,急事。”她省去寒暄,直入正题。 “怎么回事啊?” “还怎么回事呢,有件事情我急着告诉你啊。”她今天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兴奋。 “告诉我什么事?” “电话讲不方便,你知道世罗经营出了问题吗?” “不会吧!” “是真的。我也是刚刚从大和的负责人那里听说的,简直是惊天大新闻。” “你开什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公司,公司里。” “我这就去找你。” “好,我等你。” 我挂断电话,连忙穿上外套。坂崎悦子刚才说“世罗经营出了问题”,她性子虽急,但这种话断不至于随口乱说,作为公司经营者,我对她有十二分的信任。她接替父亲掌管中坚企业坂崎工务店后,在极为不景气的大环境下,令公司业绩保持稳步增长。在行业内,她是为数不多的MBA海归派,从美国留学回来后,还曾经在首都银行工作过。她三十多岁进入坂崎,十年前因前任总经理突然去世,这才匆匆就任。由于我们差不多同时担负起公司经营的重任,她跟我的关系格外亲近。坂崎工务店对德本产业来说,原本也是生意上的老交情。 我乘公司的专车,三十分钟后来到位于日本桥的坂崎工务店总部。刚步入玄关,就看到一位秘书办公室的女职员已经等在那里。在她的带领下,我来到十六楼的总经理会客室。 我在沙发上坐下,里侧的门随即打开,坂崎悦子身穿灰色套装走了进来。她比我小三岁,今年四十七,不过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十年前,三十七岁就任公司一把手的她,凭借年轻和美貌一时成为热议的话题人物。 她侧对着我坐下后,忽然凑过脸来。知道这是她的习惯,我不以为意,但记得头一回见她时,这举动着实吓了我一跳。熟悉以后,我问过她原因,她笑着回答:“我近视很严重,高中以前从来没戴过隐形眼镜,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 “框架眼镜呢?”我又问。 “我怎么可能要戴框架眼镜。”她的回答很像她会说出的话。 “大和的负责人刚走。就是他不小心说出来的,世罗现在情况很不妙。” 我望着她那对大大的眼睛,不发一语。 “我一听马上问他,究竟怎么一回事?然后,他表示这事绝对保密,才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我时常想,外表与内在差异如此巨大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世罗与坂崎工务店一样,也是实力雄厚的建筑公司。世罗的经营状况对坂崎工务店并无直接影响。因此,大和银行的负责人才会以说同行闲话的心态,把这则消息透露出来。 但是,对我们建材公司来说,世罗的经营危机会带来无法估量的影响。正因如此,私交甚笃的坂崎悦子才第一时间联系到我。 “他们经营出了什么问题呢?” 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当务之急。过去三年间,世罗的销售额和利润一直保持增长。今年的预期一直很乐观,股价亦持续攀升。势头如此良好的公司突然陷入经营危机,除了涉足危险的资本游戏,蒙受巨额损失以外,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 “做假账呀!”坂崎悦子脱口而出。 “假账?” “没错。他们跟监察公司串通,在账目上大做手脚。三年前扭亏为盈的时候,账本实际上已经一片红了呢。” 我听了哑口无言。 万万想不到世罗这样的大公司也会做假账。 “收购大和装修是最大的失策。” “不可能吧,”我诧异道,“他们公司在我这儿每年的订货量都翻番,碰到他本人时,每次都说装修生意太好,笑得他合不拢嘴。” “实际上正好相反。” 我感到血液正在从我的脸上迅速抽离。 “世罗的货款有没有拖欠啊?”坂崎悦子担心地问。 五年前,大和建筑的住宅装修部“大和装修”被世罗建筑收购,这则消息震惊行业内外。中型建筑公司买下另一家中型建筑公司的单一部门本属特例,更何况,对方是大型首都银行大和银行旗下的大和建筑。资本独立的世罗建筑部分吞并了背靠财团的大和建设。这出以小吃大、以下克上的收购好戏令年仅三十多岁的第四代掌门人世罗纯也收获大量关注,一跃成为知名人士。 借收购大和装修之际,世罗建筑将公司名称改为“世罗”。 如今,世罗纯也与一手打造建材网购业务的宇崎隆司等并称为建筑、建材界的风云人物。 “说起来,大和建筑的装修部原本业绩就很差,收购后两年时间摇身一变成了优良部门,又不是变魔术。大和的负责人说,他们花了大量宣传经费,订单确实增加了很多,但打折太厉害,账款拖延造成经费周转负担过大,完全没有利润不说,还亏了一大笔。” 大和建筑的母公司大和银行的人这么说,消息的可靠性显然毋庸置疑。 “假账做到什么程度?” 根据数额的大小,世罗就此破产也不无可能。对我们公司,那将是最糟糕的局面。 “说是超过两百亿日元。” “两百亿!”我再次惊诧道。 当假账被揭穿,一下子有两百亿日元的额外亏损公之于众,世罗纵使再有办法也很难撑得过去,股价势必暴跌。这样一来,率先接受世罗增资的德本将会蒙受莫大的损失。再加上,如果世罗申请破产,购买建材的账款就会悉数沦为坏账,这意味着我们公司也会被逼入生死存亡的绝境。 世罗建筑与德本产业两家企业是老交情。上上任总经理德本京介创办公司时,帮忙最多的就属世罗建筑。后来,两家保持着亲戚般的密切关系。我当上总经理后不久,纯也办婚礼,董事长美千代作为到场来宾号召全场干杯。纯也一直管美千代叫“德本妈妈”。 看我默不作声,坂崎悦子更是一脸担忧。 “我觉得你还是找大和的人私下谈一谈比较好。去年,大和外派到世罗的董事查出假账,向上头汇报了,我估计大和很早以前就怀疑世罗的数字有水分。” 我们公司的合作银行与坂崎工务店一样,也是大和银行。按理说,建筑公司的假账很难被外人发现。若非内部人士告密,账目的操作余地往往很大。 “但是,假如世罗倒了,我们可就头大了。”我对悦子直言不讳。一直以来我们都有商有量,对彼此公司的事情全都了如指掌。“世罗的合作银行我估计也是大和,最终擦屁股的还是大和。” “没错。” 业内早有传言,世罗建筑收购大和装修所需要的资金,一大半是从大和银行借的。简单来讲,外界揣测,五年前的收购大戏,实际上是大和银行自导自演的,年纪轻轻的世罗纯也不过是配合剧本演戏。如此想来,去年大和空降董事到世罗一点都不奇怪。 “谁让他们自己把装修生意放弃了,现在看我赚得盆满钵满,大和又眼红起来。跑来跟我说也想一起参与,反正一个董事席位小事一桩,我就答应他们了。” 去年秋天,好久没和世罗纯也打高尔夫,当时他自信满满地如此表示。回头看来,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实在太谢谢你了。”我表示感谢后站起身。 坂崎悦子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个月内应该就会正式公布了。在此之前,大和应该会准备好重组计划。他们公司跟我以前待过的银行不同,客户有难轻易不会见死不救的,估计会来一个高层大换血,再让世罗家族把钱赔出来,想方设法让公司撑下去。”悦子用安慰的口吻说道。 -7- 北上后的低气压盘踞在日本列岛正中央,彻底赶走了二月最后一周的暖意。进入三月,冻人的冷风每日劲吹,重新回到天寒地冻的天气。 世罗的事情还没有下文,暂时唯有密切关注事态发展。 跟坂崎悦子聊完后,当天我回到公司,立刻联系了大和银行的近藤昭人常务董事。近藤常务多年来一直负责德本产业的业务,现已升任总公司常务执行董事,跟我的交情非同一般。 每当有数额较大的融资或投资需要,我都会直接找近藤常务进行沟通,同时也会留心每三个月请他出来吃一次饭,权当交换信息。 而偏偏这天,近藤没接我的电话。 他秘书在电话里说:“常务现在正在开会,如果没有要紧事找他的话,他让您明天再来电。”近藤有如此态度还是头一遭,我不禁后背凉了半截。 次日,我八点多到公司,近藤总算主动打来电话。由于他昨天的态度过于古怪,我开门见山地询问他世罗的状况。 “哎,我就猜你是找我聊这个。所以昨天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一贯开诚布公的近藤说道。 我将上午的预约全部取消,立刻前往位于大手町的大和银行总部。 “你不用担心。德本产业不会有事的。这件事说到底,问题出在我们这儿,大和一定会负起相应的责任。”关于世罗的经营危机,近藤毫不避讳,但除此以外,他似乎不愿披露更多细节。“我们一定不会给贵公司添麻烦的,这我可以保证。”近藤郑重其事地再三重复。 “世罗不会申请破产吧?你确定?”我亦反复确认这一点。 “当然。怎么可能让他们公司就这么垮掉?” 在得到对方的口头保证后,我只得作罢,离开了大和总部。 我历来不相信银行。 在银行工作的人,与我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伦理观。至于哪里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无关性格、人品、兴趣爱好,他们与我们的气场完全不同。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房东与租客、医生与患者、有产者与无产者那般,简而言之,相当于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差别。 有产者会毫不留情地对无产者巧取豪夺。到最后,无产者从有产者那里连一个子儿都争取不到。 企业尽可能不去跟银行打交道,就像个人不找放贷者借钱最安全一样。但是,企业总是免不了向银行寻求帮助。做生意,无论什么业态何种性质,多少伴随些许投机性与赌博性。 金融机构就好像是赌博的庄家那样。他们借钱给赌客,一不留神就榨取高额的不法利息,随时都会找上门将你赚的钱据为己有。 我与近藤常务的交情已经超过四分之一世纪,但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一次都没有。 三月五日白天凄风冷雨,入夜时分雨停了,风继续吹了一整夜,使劲拍打着窗户。 次日早晨迎来了久未露面的晴天。被阳光欺骗的我完全没料到风会那么大,穿得有些轻薄,走在路上整个人冻得缩成一团。 我像往常一样上午八点多到公司。做好咖啡后,便一手拿着咖啡,眺望窗外的景色。白山大道两侧的行道树被风吹得前仰后合。 筒见花江最近怎么样了呢?她是否找到新居?与外祖母两人的生活是否已重新步入正轨? 十天前,我带她去浅草桥参观员工宿舍,她看起来颇为动心。我介绍她与住在一楼的宿舍管理员堀越夫妇认识,并当场介绍了大致状况,重托他们照顾花江二人。 四楼和五楼都有房间空着,都是两室一厅带厨卫的套房,空间十分宽敞,而且五楼的房间靠边,采光也极好。宿舍有电梯,与外祖母同住再适合不过。租金比照公司员工,每月两万五千日元。对花江来说,这又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消息。 临走时,她礼貌地向堀越夫妇点头道别:“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然而,之后两天,我给堀越夫妇打电话,得知花江那边一点回音都没有。再之后,世罗的事情突然横插出来,我便顾不得那么多了。第三次打去电话是在周末,三月二日礼拜天。“还是没有联系过我们。”堀越夫妇也觉得奇怪。 挂掉电话后,我打去骏河台南大医院咨询:“筒见绢江老太太还在住院吗?” 电话转去内科护士站,我报出病房号。对方表示:“筒见太太昨天上午出院了。” 看来绢江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眼下唯有直接询问花江。 拿定主意后,我几次拨打她的手机,都毫无反应。由于她并未开通留言信箱功能,我无法留口讯,但她应该看得到来电记录。她的手机并没有关机,铃声在响,只是不肯接罢了。 星期一我又打了几次,她依旧不接,显然是在刻意避开我。又或者是,她告诉绢江浅草桥员工宿舍的事,绢江不乐意,她不知道怎么向我开口。但以花江的直率性格,不像是会避而不见的人。 不管究竟是何理由,假如对方不乐意,我也无可奈何。 昨天和前天我没给她打电话。 然而,她们毕竟刚刚遭遇火灾,无家可归,就这么断了联络,似乎也不是个办法。 这几日天寒地冻,哪怕知道她们已经找到像样的住处,我也总算安心一些。 喝完咖啡,我在迷你厨房洗完杯子后,在办公桌前坐下。时间是九点多,我掏出iPhone时隔三天再次拨打花江的手机号码。 铃声响了三下,电话接通了。 “你好。”是花江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刚睡醒。 “喂,早上好,我是高梨。” “早上好。” “最近还好吗?” “嗯。我看到你找过我好几次,没接你电话,不好意思。”花江的口吻一如往常,但却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没关系的。不知道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也没主动联系你。” “找到新房子了吧。外婆也顺利出院了?” “嗯。外婆和我都很好。” “是吗,那就好。”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把员工宿舍介绍给我,实在抱歉。” “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过是给你多一个参考。也许是我太多管闲事了吧。”花江沉默了一会儿,我故意问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吗?” “倒也没有。”她的鼻子嗡嗡的。 我不免有点担心,莫非她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送点东西过去给你。” 毕竟花江她们逃出来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带,许多东西应该都需要另外添置。从家用电器到零零碎碎的日用品,都已经一应俱全了吗?大阪烧餐厅“森三”作为火灾肇事方,会不会向她们支付抚慰金用来应急呢? “我这边基本上什么都有,你不用担心。”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怎么了,你感冒了吗?” “没有,花粉过敏吧。”她鼻子抽了一下。 三月以后,外出时我也时常感觉眼睛干涩不适。 “那你现在住哪里?” “事务所附近有间不错的公寓。” “原来是这样。” “嗯。” “冰箱、洗衣机、空调什么的都有吗?” “原本这里是事务所同事住的房间。” “那不错。” 那位同事特意搬走,让花江和外婆住进去?还是说原本已经空置?又或者,所谓的同事就是她的男朋友,她们直接过去借宿? 花江的应答听起来始终有所保留。说是花粉过敏,声音听起来却闷闷的。 “今天方便过去看看你吗?” “啊?为什么?”她有点紧张。 “我想看看那个房间,如果缺少什么东西,我可以陪你去买。秋叶原的话,什么都买得到。” “不用了,不必麻烦了。” “你不方便吗?” “那倒也不是。” “告诉我地址吧,我大概下午过去找你。” 花江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报出地址。 “你到附近给我电话。”她叮嘱道。 “好的。”我挂断电话。 -8- 我从秋叶原站昭和大道检票口出站。 户外依旧很冷,虽说是工作日,检票口周围却人头攒动。这个出口在电器街另一侧,九年多前友都八喜秋叶原店落户于此,之前一直相对冷清。后来,堪比百货公司的超大规模店铺让这里的景象为之一变。这座巨大的商场原先是一片仓库,横空出世后凭借旗舰店的吸引力,迅速改变了客流,电器街各大商场的人流量都有不同程度的流失。 我入住浅草桥员工宿舍时,正值“友都八喜Akiba“的开业筹备期,休息日我经常绕去附近观察大楼的建设进度。 想来,当时的我还很年轻。跟淳子离婚,从美千代手上接过总经理一职,过着冰火两重天般风风火火的日子,好奇心也很旺盛,即使身心极度疲劳,体内却总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满溢而出。 我仿佛隐隐然获得某种启示:深渊是有底的,高峰是可以翻越的,逆境也不过是可能遭遇的境地之一…… 检票出站后,我与人流逆向而行,沿着总武线高架,往浅草桥方向前进。 穿过秋叶原十字路口,进入昭和大道对岸的神田佐久间町二段。花江告诉我的地址在神田和泉町,从这里往上野再走一条马路就是了。 我穿过名为“佐久间学校通路”的双车道马路,眼前这幢大厦的地址标牌印有“神田和泉町1区7弄21号”字样。左手边,昭和大道的正上方是首都高速一号上野线,沿着高架望去,能看到友都八喜巨大的白色建筑。 出门之前我看过公司的地图,神田和泉町夹在昭和大道与清洲桥大道中间,呈长方形,似乎不以“段”分割。靠近清洲桥大道一侧被和泉小学、和泉公园、凸版印刷总公司、三井纪念医院、神田生活超市和泉町店等占据,余下靠近昭和大道的一半则聚集着楼房、公寓、出租屋等建筑。 我在大厦转弯,进入一条小巷。 花江的公寓位于1弄8单元19号,应该就在附近。 正值午餐时间,身穿西装的男子与套装打扮的女子三五成群,来来往往。虽有太阳,小巷里却吹着冰冷的穿堂风。男人们将领子竖起来,女人们则缩着脖子往前走。 小巷很是狭窄,新旧建筑混杂,是典型的东京闹市区。一路上各种店铺鳞次栉比,随处可见餐厅挂在门外的暖帘或灯笼。这里与花江居住的神保町周边颇有几分神似,但密度更高一些。 笔直前进六七十米,终于看到一条相对宽阔的大路。如果这里是1弄7单元,那么对面肯定是1弄8单元。我继续往前走,小巷变得更窄了。 左边的房子标着1弄8单元18号,右边则是1弄8单元17号。 也就是说,再往前走,两幢楼其中之一便是1弄8单元19号。 然而,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公寓或出租屋一类的建筑。 左侧是个奶油色的四层楼,相对比较新。“有村印刷”的招牌有模有样地悬挂在二楼位置。右侧的木造砂浆建筑与之形成强烈反差,是个二层楼,有点类似从前的文化住宅。房子被分成四等份,四个玄关一字排开,被涂成胭脂色的墙壁到处是开裂与剥落的痕迹。入口处分别挂着“矢口印刷”、“GOAL”、“塞尔达”等公司名称或招牌,看不出个所以然。最靠里的一家,二楼还伸出一个“妙见煎茶”的老式招牌。 小巷是个断头路,奶油色大楼与两层楼房前面被完全封住,是一幢公寓大楼的侧壁。居民区时常能看到类似的景象,可我万万没想到,神田周边居然也有这样的断头路。 左边的商住两用楼挂着1弄8单元20号的牌子。 这么说来,右边的砂浆建筑就是1弄8单元19号了。 我扫了一眼一楼和二楼,这幢房子怎么也不像能住人的样子。陈旧的二楼窗户均是磨砂玻璃,貌似也没有阳台或晒台之类的空间。况且附近有那么多公寓,何苦住这儿。 我径直走了过去,在四个玄关门口张望了一下,稍加甄别。第四家“妙见煎茶”和最靠外的那家“矢口印刷”显然已经关门歇业,大门紧锁,邮箱锈迹斑斑,完全没有人员出入的迹象。中间的两家”GOAL公司”和“塞尔达商贸”还在营业,透过二楼的磨砂玻璃都能看到堆积成山的纸板箱。 我再次仔细观察每一扇窗户。 “矢口印刷”的二楼隐隐约约透着一丝光线。 花江她们就住在那里么? 如果她报给我的地址不假,恐怕就是那儿。 那么,要从哪里上楼呢? 我走近矢口印刷公司的木门,转动脏兮兮的圆形门把手。门锁着,打不开。 别的地方还有入口吗? 我绕到被公寓大楼封住的那一侧,伸出脑袋向里张望,惊讶地发现原来有一架细长的户外楼梯,直接与二楼外墙的正中央对接。 难道这原本是消防楼梯?房子还算新,兴许户外楼梯原本就是让二楼住户日常使用的。这么说来,这座建筑原本就是一层办公,二层出租屋的设计。 我穿过间隔不足一米的巷弄,来到户外楼梯跟前,向上望去,能够看到楼梯尽头有一扇破旧的门。 楼梯很陡峭,到处是红色的铁锈,我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花江虽然说让我到附近先给她打电话,我却没有这个打算。 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有点生气,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走到二楼,我拉开褪了色的大门,迈步进去。 二楼很暗。待眼睛习惯后,我环顾四周。这里果然是一处出租屋。天花板上悬着电灯泡,如今已经很少见了。正面四扇房门一字排开,只有左边的一间透出些许光亮。走路时,楼板还会发出声响。右边走廊尽头是洗手间,门口挂着“厕所”字样的牌子。左边走到底则是小小的冰箱和煤气灶,算是厨房,旁边还有贴着瓷砖的水槽,装着两个水龙头。 我恐怕足有几十年没看到过这种“古色古香”的出租屋了。我小时候住的、位于川崎的破旧出租屋都比这里好上一百倍。 况且,如果遇上比较严重的地震,这种建筑根本站不住。 我走到透着光的那扇门前,敲了敲门。 “谁啊?” 耳边传来诧异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 “我是高梨。” “啊?” 听得出门里的人很是吃惊。门打开了。 身穿蓝色羊毛衫的花江出现在我眼前。 门口有一小块地方可以换鞋,里面则是毫无隔断的榻榻米房间。房间里放着被炉,绢江独坐在被炉右侧,一脸诧异地望着我。这是我头一回跟她老人家照面,她气色不算坏。我越过花江朝她点头示意。 “我是不是来早了?”我道,故意不提贸然来访这一茬。 “没事的,”花江道,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这里很小,请进。” 房子就这一间,大约十三四平米。有个两米左右的壁橱,装着空调。余下的只有矮柜、电视以及被炉。家徒四壁不说,磨砂玻璃的窗户也给人很强的压迫感。房间的照明不是用吸顶灯,而是日式的吊灯,大白天也一样开着,如果把灯关上,房间恐怕是一片漆黑。 被炉的台面上放着两份便利店的饭团和杯面。看来她们正准备吃午饭。 花江连忙将台面上的这些东西收入矮柜,将一个水杯摆在我面前,随后又从矮柜里取出一只暖水壶,为我倒茶。 “谢谢,不用客气,”我道,“您没见过我,我是花江的朋友,我姓高梨。午饭时间打搅你们真不好意思。”我跪坐在榻榻米上,再次向绢江问好。 “我听花江提过你,那时还专程来探望过,我才要谢谢你。” 没想到绢江言谈如此得当,思路清楚。 之前去骏河台南大医院时,我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礼金。花江起初坚决不要,后来实在拗不过,只得收下。 “上次的事真是怪吓人的,您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托你的福。我前段时间腰不好,腿脚不像原来了,但好在身子骨还算结实。” “您身体好……”我一面应承着,一面环视狭小的房间。“外婆,花江跟您说过,我们公司有员工宿舍的事吧?”我直接问绢江,并不朝花江看。 “说过。”绢江点头道。 “您觉得呢?要不要搬过去住?那边条件好得多,只要外婆您愿意,余下的事情就全部交给我处理好了。” 说到这里,我终于渐渐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而生气。我在气花江,参观完那处员工宿舍,却带着有抑郁症的外祖母住在这样的地方。 “哦。”绢江表情暧昧。 我本以为是绢江不同意,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我这才转过身,对花江说:“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是吧?” 一直不出声的花江望了我一眼,用闹别扭的口吻说道:“我哪有不相信你……” “这房间跟那边的员工宿舍能比吗?你在电话里说找到了好房子,你告诉我好房子在哪儿?” 花江无言以对。 “连浴室都没有吧?” “我们事务所就在附近,那边可以淋浴的。” “那外婆您也是去那边洗淋浴吗?”我转头问绢江,她尴尬地点点头。“这么冷的天,要是不小心感冒了可怎么办?” 听说绢江今年已经八十一岁高龄了。我不知道事务所有多远,但大冬天去外面洗澡绝不是她这个年纪该干的事。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浅草桥吧。我把堀越叫过来,行李什么的让他来搬就好了。” “你能不能不要再插手了!”花江终于忍无可忍地说。 可是,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不会轻易退缩。只要下定决心,就一定要落实下去。这是我多年来的行事准则。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也有我的苦衷。” “你有什么苦衷?” “这房子是师傅帮我找的。原本是他另一个徒弟住的,为了我们,特意把人赶走,专门空出来的。” “你跟师傅说过我们公司员工宿舍的事吗?” “我怎么说得出口。那天跟你见完面,我去事务所,师傅主动跟我说已经把这个房间空出来了。他好像是看了新闻,知道我们那儿着火,马上就帮我搞定了。” “我这么说吧,”我看着花江道,“你跟你师傅关系很要好,你敬重他,即便房子简陋一点,既然是师傅的情面,勉强住下来我可以理解。可是话说回来,外婆为什么要配合你,她跟你师傅又有什么关系?住在这里,要是发生大地震什么的话,你指望谁来救你?不说别的,连浴室都没有,厨房那么简陋,洗手间是公用的。况且,住在这里的貌似只有你们两个人吧。再说吃饭,总不能老是吃饭团和方便面吧?如果你坚持要住这里的话,请你一个人住个痛快。我带外婆去员工宿舍住,你也别怪我多管闲事,我是实在看不过眼。我会跟堀越一家说好,让他们好好照顾外婆。我保证,三天至少去一次。我家在两国,反正顺路。不管怎么说,这房子不是一个八十多岁老人家该住的地方。如果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的话,我看你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我滔滔不绝地说完一大通。 花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大概是我多心,她仿佛眼泛泪光。 说起来,十天前我去骏河台的医院探望,她似乎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我。 -9- 一条龙凤斋的笑容带有某种摄人的吸引力。 “不得了,您是那家大公司的老板啊,失敬失敬。”他接过我的名片,满面堆笑道。他露出的笑容,让我整个人仿佛都置身于他的善意之中。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究竟是多少年前了呢? 龙凤斋看起来很年轻,一点都不像六十五岁的人。头发乌黑,面容光洁,穿着量身定做的灰色西装,身材修长,肩膀却特别宽。 我曾经有幸与长岛茂雄吃过一次饭,那时候他还没生病。眼前的龙凤斋身上也散发着某种独特的光芒,跟当时的长岛茂雄如出一辙。 昨天,我把她们二人带往浅草桥后,向花江要了事务所的电话,主动联络了龙凤斋。 我自称是绢江的老朋友,因为火灾的事前来探望,发现绢江住得不太舒适,于是便把她接到自家公司的员工宿舍。 龙凤斋听了,诧异地问:“花江怎么说?” “她自然也会跟外婆一起住员工宿舍。” “我知道了……”龙凤斋顿了顿,“花江在吗?” 我跟花江使了个眼色,她立刻重重地摇头。 “她正好出去买东西了,我让她待会儿给你打电话。” “好的。”龙凤斋听起来颇感意外。 结果,我没让花江打电话,而是选择今天直接拜访秋叶原的事务所,向龙凤斋说明情况。 事务所距离花江她们的出租屋不过七八分钟路程。建筑外墙涂成蓝色,是个旧旧的三层楼。一层是以钢筋支撑的停车场,办公空间被安排在二层与三层。楼梯旁的墙上挂着“明峰大楼”的铭牌。 “刀洞公司”占据了304室与305室。花江说龙凤斋的办公室在305. 楼下没有对讲器,我直接拾级而上。 大约十点半左右,在305室门口,我按下门铃。 龙凤斋通常早上九点到事务所,会在办公室里待一个上午。 “他每天在公司做些什么?”我昨天问过花江。 “电视节目的排练啊,构思新产品啊,不过最近我很少去他办公室,不太清楚师傅具体在做什么。” 刀洞公司这个名字取自龙凤斋风靡一时的现场讲解促销案例,当时卖的是一款“有洞的菜刀”。 “师傅在秋叶原百货商店,一天卖了一千把有洞的菜刀,太传奇了。” 有洞的菜刀就是刀洞这名字的来历。 昨天,我在网上大致了解了一条龙凤斋的背景资料。正如花江所说,他是现场讲解促销方面的领军人物,如今还用“查理一条”这个名字客串电视购物节目。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创办了公司,培养购物专家,同时也参与策划并开发了许多创意产品。 我点了一下图片搜索,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他的各种照片,我对他的确也有些许印象。 龙凤斋对于我的突然造访并不感到惊讶,待我自报家门后便立刻请我进去。“哦,你就是昨天那位。” 他说话嗓音浑厚,很有磁性。随后,满面堆笑站着接过我的名片。 他的办公室颇为宽敞,跟我的那间差不多。 宽大的办公桌摆在窗前,桌前是可容纳八人入座的会客区。左右两侧靠墙的柜子里摆着许多奖杯、奖状,还有各种各样的产品。 玩具、文具、健康用品、烹饪用具、清洁用品不一而足,柜子里陈列得满满当当。其中不乏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的产品。 还有一把金色的带孔菜刀,被似模似样地装在画框里,挂在墙上。 见我在看那把刀,龙凤斋解释道:“是纯金打造的,不是我吹牛,带孔菜刀全日本我卖得最多,后来厂商就专门做了一把纯金的送给我。” “我听花江说过。您一天卖出去一千把。” “太夸张了,”龙凤斋一面大笑着,一面让座道,“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一个人卖一千把啊。快请坐。” 他走到办公桌旁,取来名片。我站在茶几与沙发之间。 “给您……” 首先是一张比普通尺寸大上一号的名片,上面并排印着两个名字: 一条龙凤斋 查理一条 “随后还有这张……” 他又递来另一张。 刀洞股份公司 法人代表总经理 花冈诚 “花冈是您的本名吗?” 待一条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就座,我也坐了下来。 “没错。我老家在秋田,家里是开小旅馆的,在角馆。” “哦,在那边啊。” “您是哪儿人?” “我是川崎的。小时候就住在川崎赛马场附近。” “川崎啊,我年轻那会儿工作经常去的。” “是吗。” “嗯,偶尔也去赛马场转转。” “是吧,”我挺直了身子,“昨天电话里没说清,实在不好意思。”我低头致歉。 “哪里的话。”龙凤斋慨然道。 “是这样的……” 我开始描述自己与绢江的关系。当然,这番话是昨天与花江她们商量后,凭空捏造的。 原本,家里突遭火灾,花江二人愿意住哪里是她们的自由,但坏就坏在购物专家这个圈子,师傅的话就是圣旨,更何况龙凤斋这样的大人物亲自帮花江斡旋,她擅自搬走恐怕不合规矩。 “我们就说,为了照顾外婆,我暂时去宿舍住一段时间,师傅听了应该会谅解的吧。反正你就自称是外婆的老朋友好了。” 花江还嘟嘟囔囔地说,如果不当面解释清楚,怕龙凤斋会心存芥蒂,我这才决定上门拜访。 “我师傅心思很细的,疑心也很重。”花江一脸担心。 我告诉龙凤斋,很久以前,绢江曾在千駄木的食堂工作,我正好也在那家公司上班。 “那时候我高中毕业,工作不太稳定,我父母死得早,绢江阿姨对我非常照顾,就像妈妈那样……” 绢江在食堂工作确有其事,我高中刚毕业那会儿也确实颇受照顾。照顾我的自然不是绢江,而是德本美千代。 龙凤斋静静地听我说完。“既然如此,花江也拜托你多照顾了。留外婆一个人在那边,她也不放心。”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再次低头致意,心中仍旧有一抹微妙的异样感。 在他经营的事务所里,花江只是旗下的一名购物专家。听说她现在主要负责杂务,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员工。 但以龙凤斋的态度来看,花江更像是他的私人助理。 花江对他的态度以及种种顾虑也透露出同样的意味。即便作为师傅与徒弟,早已独当一面的花江,与那些包吃包住的小徒弟们到底不一样。 然而,根据我的个人经验,龙凤斋与花江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并非难以理解。 我在十六岁时认识了德本美千代,此后三十多年,一直生活在美千代的庇护与影响之下。 去德本产业上班,还让我读了大学——虽说是夜校,在她的授意下与淳子结婚,离婚后还被任命为公司的继承人。即便两年前天人永隔,我至今依然被她留下的遗产牢牢束缚着。 话题告一段落后,我看了一眼一条桌上的电子钟。 正好十一点。 昨天我也几乎没在公司。今天早上我推掉了与销售总部相关人员的会议跑来这里。 要是我接二连三地不按常理出牌,恐怕感到不对劲的就不单是源田一个了。 世罗的事情我还没告诉董事们,只对坂崎悦子透露了与近藤常务的一番谈话。 “得留意大和的一举一动。我也会尽量帮你打探的。” 悦子也觉得,不能轻信近藤常务的说法。 但是,只要是第一线的负责人,迟早都会收到世罗陷入经营危机的风声。人的嘴巴是堵不住的。到那时,我现在的种种奇怪举动,势必会招致公司员工不必要的误会。 他们恐怕会认为,世罗的破产让我这个总经理意志消沉,成日不务正业。类似的舆论会对公司产生致命的打击。 但是,另一方面,无法否认的是,我心中同时萌生出另一个念头,不愿再为公司的问题伤神。 从坂崎那儿听说世罗的情况,次日去大和银行总部拜访了近藤常务,在回公司的车上,我不断对自己说——公司怎么样都随它去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世罗总经理世罗纯也的脸,久久挥之不去。 纯也跟我是多年的旧相识,第一次见面要追溯到三十多年前。当时纯也还是个小学生,经常来德本家玩。休息天美千代有时会把我叫出来,让我帮忙照顾纯也。我们偶尔会一起玩抛球游戏,我带他去过游乐场和动物园。曾经有一次,我们还和美千代、淳子一道去迪士尼乐园玩。 纯也与淳子相差一岁,关系特别好。 “淳子虽然大一岁,但纯也这家伙比较需要人照顾,说不定娶个姐姐当老婆正好呢。” 即便在当事人面前,美千代偶尔也会拿他们两个打趣。 纯也日后将会成为世罗建筑的接班人,美千代可能想让他与德本家的独生女淳子在一起。 如果这个计划顺利实施,我就不会跟淳子结婚,世罗纯也或许也不会令延续四代的家族企业面临倒闭的风险…… 也许是留意到我看了一眼时钟,龙凤斋抬手看看手表,露出似乎与生俱来的灿烂笑容道:“怎么样,要一起吃午饭吗?” “好啊,给我个机会请您吃顿饭。”不知怎的,即便稍有抗拒,我嘴上还是满口答应。 -10- 我的妹妹笃子小学二年级时,被德本京介乘坐的轿车撞了。 事情发生在一九七六年一月一日早晨。 我们居住的靠近川崎赛马场的出租屋,位于车流量较大的第一京浜的岔路口。从二楼的房间经过铁质户外楼梯下楼,路边没有像样的人行道,直接就是一条狭窄的单行道。每当第一京浜交通堵塞,赶时间的货运车或公司车辆经常会开进来,妈妈和我总是叮嘱笃子,走路千万要注意来往车辆。 那天是元旦,不只是笃子,我们都没考虑那么多。 笃子早上起床,从信箱里取出新年贺卡,写完几张漏掉的、准备回给朋友的明信片,对我们说:“我去把贺卡寄出去哦!” 我睡眼惺忪地望着她手中的新年贺卡,任由她自己出门了。邮筒就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穿过出租屋楼下的单行道,往法院方向走就是了。 薄薄的门关上了,不过几秒钟,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汽车急刹车的声音。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个瞬间。 一听到声音,我和母亲立刻察觉到一定是笃子出事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全身上下的血液迅速离我而去。 母亲穿着睡衣,紧闭双唇冲出房间。我回过神来,也跟在她身后。 走出房门时,那个早晨异常温暖的空气,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笃子倒在路边,身穿西装的大个子男人蹲在她身旁。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两米开外的地方。 “笃子!”母亲尖叫一声赶过去,生锈的楼梯被踩得哐哐作响。 男子听到喊声慌忙转过头,慢慢站了起来。 我们赶到笃子身边时,驾驶员已经跑去附近的公共电话亭叫救护车了。 笃子右腿根部疼痛不止,但意识很清醒。一见母亲赶来,她就哭了起来,不过倒也没有泣不成声。 我们一同乘坐救护车,德本的车则跟在后面。 到了医院,他一句辩解都没有,开车的年轻驾驶员也不发一语。 “我对令千金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弥补。”他不断鞠躬认错,在我们面前反复表达歉意。 笃子的状况比表面看上去要严重,右侧股关节多处开放性骨折。 医生说必须进行手术,并且或多或少会留下后遗症,母亲慌了神。我父亲那时候已经失踪了,与医生面谈时我也在场。当年我十一岁,还有几个月就升六年级了。 “请您一定要救我妹妹!”是我抢着低头拜托医生的。 这一日,听说京介的太太美千代也赶到了医院。母亲死后,她突然登门拜访,表示以前曾在医院见过我,而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也许当时妹妹突然遭遇交通事故,让我的内心如一团乱麻。 经过元旦那天的手术以及半年后的第二次手术,笃子康复了,然而她的右腿留下了后遗症,稍微有些跛。正面很难察觉,但从背后或侧面看的话,走路的姿势明显不对劲,右腿有残疾是一目了然的。 德本产业的代理律师跟我们谈庭外和解。相关事宜我这个小学生自然无从插嘴,但德本家愿意支付的赔偿金额似乎相当有诚意。 两年前,父亲带着年轻女员工人间蒸发,母亲独自一人经营市政厅附近的小咖啡店。可是客流量持续减少,家庭收入每况愈下。为家计所迫,在父亲离家出走后半年,母亲将原本居住的公寓解约,搬到了赛马场旁边这幢破旧的出租屋。 笃子做完第二次手术两个月后,母亲关掉了咖啡店。虽然生意难做,但若没有了赖以维持生计的店铺,未来的日子我们三个要如何生活下去呢? “我们家还有钱吗?”我问母亲。 “德本家给了我们一大笔钱。”母亲低声道。表情看起来很复杂。 事故过去一年多,一九七七年一月中旬,母亲在川崎站东出口的商业街“银座街”外围开了一家小饭馆,取名为“万福”。 这家“万福”的生意也不怎么好。我们依然住在那个破出租屋里,日子过得格外朴素平实。尽管如此,但一家人的生活已经略有起色,不再是父亲刚走后那三年的状态——随时都可能落入人生最糟糕的深渊。 饭馆开张那年的春天,我刚念中学,放学回来总是去后厨帮忙。笃子下课后就在饭馆二楼玩,那是作为仓库使用的一个五平米左右的房间,她在那儿待到打烊,我一有空就去二楼照顾她。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是我们一家三口最亲近的日子。我感到快乐。 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为温暖的季节吧。 升入高中的那年春天,母亲诊断出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进入末期,母亲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享年四十五岁。 那年我十六岁,笃子十三岁。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任何亲戚朋友能够为我们提供生活上的帮助。守夜那天,一个亲戚都没来。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葬礼后不久,德本美千代来到我们的出租屋登门拜访。 美千代的丈夫德本京介在两年前去世,她接手经营德本产业。 “我丈夫留下遗言,说要照顾笃子一辈子。”美千代表示。当时,她似乎已经全面调查过我们的情况。“我也想过要收养你们两个,但我家有个独生女儿叫淳子,你又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以后的日子,你们仍旧在这儿住吧。但我会做你们的监护人,包括钱在内,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商量。我也会经常过来看你们的。”美千代用不容置喙的口气说道。 后来,她去我们就读的学校,分别与班主任谈话,很快就成了我们两兄妹正式的监护人。她还主持了骨灰封存、四十九日法事等仪式,办理关闭“万福”的相关手续。其后她一路接济我们,若单凭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存款,我们早就露宿街头了。 “事故相关的赔偿已经在庭外和解的时候算清楚了,理论上讲,德本家没有必要继续为你们付钱。所以,今后的生活费你们要自己赚,现在先由我垫着,等你们工作了再还。你们两个都要好好读书,以后赚很多很多的钱,知不知道?” 美千代给我的印象与日日为生活所迫的母亲截然相反。她活力充沛,年轻貌美。听说她早年在德本产业工作,创始人德本京介正是看中了她的美貌与工作能力,娶她为妻。京介六十岁去世时,她才三十九岁。 我们的生活平静而安稳。 笃子因为腿脚的关系,对走路有点自卑。作为弥补,她全身心地投入游泳。 起先出于复健考虑,她在市民泳池游泳,小学高年级后,她加入了游泳队,开始接受专业训练。笃子作为蝶泳选手表现出色,母亲在世时,我们曾经一起去看她比赛,为她加油,后来我也一个人去过好几次。 高中毕业后,我放弃读大学的打算,选择了就业的道路。 “我想早点去工作,还你钱。”我对美千代说。 “你有这份心当然好啦。那不如来我们公司做吧。你可以一边上班一边读大学。公司有员工进修制度,学费公司替你出。当然你首先得证明自己是值得公司投资的可造之材。” 当时,她建议我进入德本产业工作,完全不容我拒绝。 我毫不犹豫地听从她的安排。 笃子初高中时期仍旧醉心游泳,高三时还当上了女队的队长。 进入大专后,她搬出了川崎的出租屋,在学校所在的三鹰附近借了房子,靠打工和我给她的生活费度日。念大专所需的各项费用则由美千代支付。 同年,亦即进公司第四年,我开始在日本大学夜校进修。起初的几个月,我从川崎走读上课,路途实在太远,难以兼顾工作与学习。初秋我在饭田桥找到一间旧出租屋,也搬了出去。 每逢休息日,我和笃子都各有功课或兼职要忙,很少有见面的机会,但每个月至少会一起吃顿晚饭。 笃子最后放弃了游泳,她准备日后从事英语方面的工作,整天都在学外语。 她虽然样貌普通,但好在为人开朗、做事又努力,身边总是有一大帮朋友,念高中之后也从来不缺男朋友。 毕业后,她被总部位于竹桥的大型贸易公司录用。 我们两个因为公司靠得很近,便在神乐坂租了公寓,再次开始共同生活。 第四年的夏天,笃子在公司同事的组织下,头一回出国旅游。目的地是巴厘岛。她很期待能去巴厘岛的海边潜水。 就是在潜水时,笃子失了踪,下落不明。 据最后见到她的同事说,笃子当时一心只想着潜水,越潜越深,往近海方向游去。 “我听说,下面有一条通道的。一直通往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同事听到笃子兴奋不已地这么说道。 笃子失踪一年后,遗体终于被人发现。遗体极度腐烂,身上穿的泳衣早就不知去向,根据牙齿比对确认了笃子的身份。遗体上的毛发也所剩无几。如果把出鉴定报告那天当忌日的话,笃子年仅二十五岁。从失踪那天算起,她的生命只有二十四年。 笃子去巴厘岛前一年,我从大学毕业。发现遗体那年,我二十八岁。 她出发去巴厘岛前一天,我们去神乐坂一家经常光顾的饭店聚餐。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笃子说过一些令人费解的话。 我们聊到巴厘岛的海,她突然来了句:“哥哥你知不知道,游泳池的水有时候会发光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笑道。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指的不是水会反射光线,而是水本身会发光。或者说,我有时候觉得,水跟光根本就是一体的。当然这种感受不是回回都有,就像在水中全身都被光线包裹住那样,每次一有这种感觉,我就希望永远留在水里,不想再出来了。” “说什么胡话呢。”我下意识地察觉到笃子的状态有点古怪,打了个马虎眼。 “哥哥,水是有生命的。我觉得我一定能够看到水中的生命之光。”笃子陶醉地说道。 -11- 二月二十六日,我从坂崎工务店的坂崎总经理那儿获悉有关世罗的传闻。次日,二十七日我拜访了大和银行的近藤常务,证实世罗多年以来的确靠做假账蒙混过关。 据悦子最初的推测,一个月内相关事实就将公之于众。近藤对于这一点也表示道:“感觉媒体很快就会有所察觉,可以宽限的时间应该所剩无几了。” 然而,一个月的时间早过了,世罗并没有主动发声明,各大报章也没有出现“世罗破产”之类的报道。 “大和与世罗总经理之间好像讨价还价了很久。大和负责我们公司业务的那位,最近就像个贝壳似的,一问三不知。”悦子前几天在电话里说道。“但是,事情拖了这么久,或许说明大和并不打算把世罗彻底毁掉。估计多半是纠结于世罗家赔偿的范畴和金额吧。对于德本产业来讲,一定不是坏事。报纸媒体那边应该也是大和在封锁消息吧。”她的意见相对乐观。 的确,对我们公司,世罗免于破产处理,就算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损失,绝对不足以致命。正如悦子所言,善后事宜拖得久并不是一个坏兆头。 可是,另一方面,我却有点失望。 从风闻世罗出现经营危机后,我就暗自希望传言确有其事。只要世罗破产,德本产业走投无路濒临倒闭,董事会必定不由分说地让我引咎辞职。身为公司经营者,我没能及时掌握世罗真实的经营状况,不仅卖出去的建筑材料无法回收货款,还多次在世罗增资时参与投资,简直愚蠢至极。即日下台应当无法避免。 假如事态发展至此,我就能从这三十多年来,将我的人生牢牢捆绑的德本产业以及已故的德本美千代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我预感到,恐怕这将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近我每周会去浅草桥的员工宿舍一到两次。最低限度,周五也一定会抽空带绢江去两国周边经常光顾的餐厅,一起吃晚餐。 四月十一日,星期五。 樱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而东京的气温依旧很低。而且,每当人们以为是时候换季了,次日早晨的温度必定降至五度以下,以至于收起的外套又拿出来好几次。 上周,绢江略感风寒,我把负责管理宿舍的堀越夫妻叫到绢江房间,点了寿司外卖一起吃。 只要花江不在这边,堀越夫妻就尽心尽力地帮忙照顾绢江。 今晚,我本想邀上夫妻俩,四个人一起去浅草桥的家常菜馆吃饭。但管理员房间没亮灯,堀越夫妻刚巧不在家。 我像往常一样走消防疏散楼梯上五楼,推开防火门,穿过电梯间,径直往走廊尽头走去,那是绢江住的508室。 一按门铃,耳边传来脚步声,不久门开了。 “下午好。”我笑道。 绢江见到我也很高兴,笑脸相迎。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虽已八十一岁高龄,绢江身心都很健康。花江曾经说过,绢江腰部骨折,大病之后走路颇为不便,后来还出现了抑郁症状,然而依我所见,这两个问题都不足为惧。 发生火灾的神保町的房子位于二楼,绢江走路瞻前顾后是因为害怕在楼梯上摔倒。 我从公司出发前事先给绢江打过电话,她已然换好外出的行头。 绢江头戴绒线帽,右手握着手杖。绒线帽据说不管春夏秋冬,出门她总戴着。有一回我问她为什么,她爽朗地回答道:“年纪大了最怕摔跤撞到头。你别看这帽子很薄,一年到头每次出门我都戴着,万一有什么事,总归有点用吧。” “那我们走吧。” 绢江开始穿鞋。 我们坐电梯下楼,并肩往浅草桥站方向走去。这次要去的餐厅在高架的另一侧。我在员工宿舍住的时候就常去,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有十年了。老板娘与我同年,老板大我三岁。老板曾在筑地的餐厅当过好几年学徒,特别擅长做鱼。 走了将近十分钟,我推开餐厅的移门。 店内设有L字形的吧台,左侧则是四张桌子,再往里还有两间包厢。跟往常一样,今晚也客满了。我事先预约过,老帮娘帮我预留了右边的包厢。领位时她问:“这位是阿姨吗?” “你误会了,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含糊其辞。 如果我母亲健在,今年也要八十多了。这还是我头一回意识到,原来,绢江与我死去的母亲年纪相仿。 包房是嵌入式的被炉桌,我们对面而坐。绢江环顾包房四周,一脸新奇。 她与花江一样,酒量不错,两瓶啤酒左右完全面不改色。 我们任由老板娘安排菜色,举起啤酒杯碰了一下。 “花江今天不回来吗?”我问。 绢江喝了一口,不置可否地说:“总有三天了吧,电话也没一个。” 上个月二十日,花江离开员工宿舍,依旧住回那间神田和泉町的公寓。也就是说,短短两周后,她还是回到了一条身边。 “为了照顾外婆,我暂时去宿舍住一段时间,师傅听了应该会谅解的吧……” 我记得花江说过类似的话,却没想到她果真会抛下外婆,仍旧去住她师傅安排的公寓,何况那地方实在破得吓人。 绢江放下酒杯,尝了尝前菜酱腌荧光乌贼。 “上个礼拜,她回来过吧。” “嗯。” 绢江吃得津津有味,又喝了一口啤酒。 “礼拜六在这儿住了一晚。” “哦。” 我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前菜。咸度恰到好处,乌贼肝与味淋混合出的独特香味在口腔内四散开来。 生鱼片拼盘和加入大量蟹肉的高汤蛋卷上桌了,后者是这家餐厅的特色菜。 我一边在小碟子里滴入酱油,一边问道:“话说回来,花江这么怕她师傅吗?”这个问题我一直耿耿于怀。 大约一个月前,我与一条龙凤斋共进午餐。他那精力充沛的模样再次浮现于脑海。 “嗯,怎么说呢……”绢江低声道,将酒杯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要喝清酒吗?”我问。绢江点头。我叫来老板娘,点了两小瓶热清酒。 “您见过花江的师傅吗?” 绢江身子骨还硬朗,我跟着花江叫“外婆”恐怕不合适,所以有时称她为“绢江太太”。 “只见过一次,”绢江把生鱼片送入口中,将筷子在筷枕上对齐摆好,“是花江父亲去世的时候。” “哦,什么时候的事?” “花江二十岁出头,十几年前了吧。” 十年前,正好是我与淳子离婚的那段时间。 “那么,当时花江是跟父母一起住的吗?” 我回忆起与花江在维尼尼吃饭那次,她曾经说过:“我父母都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我跟外婆两个人。” “没有,已经住神保町了。” “哦……” 正巧清酒上桌了。我们从竹笼里取出酒盏,我率先拿起清酒瓶,绢江毫不客气地把小酒盏靠过来,由我为她斟酒。我喜欢她这种爽朗不拘泥的做派。 与绢江一同品尝美食美酒,逐渐成为每周一次的乐事。 在酒桌上,要是掺杂进了男女关系,难免浑身不自在,可若是席间只得一众男同胞,却又感觉少了些什么。无论吃饭还是喝酒,坐在对面的还得是一位女性才好。 在维尼尼与花江共进晚餐,抑或是与跟母亲差不多年纪的绢江对饮,我都乐在其中。 再加上…… 两年前,七十二岁去世的德本美千代的脸庞在我的脑海隐隐浮现。 眼前的绢江与美千代一点儿都不像,但我难道没有在不经意间,将她们的容貌重叠在一起吗? “那当时,花江的母亲也在神保町么?” “怎么会!”绢江一口否定,花江的母亲应该就是她的亲生女儿。“我女儿叫月江,月亮的月,江户的江。她跟男人私奔了,扔下当年还是小学生的花江。说起来也要怪她老公,几年前抛弃她和花江,跟情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说到这里,绢江轻轻叹了口气。 “花江呀,从小就是个可怜的孩子……”把酒盏里的清酒一饮而尽,绢江悠悠道。 -12- 乘上出租车,我先把绢江送到员工宿舍,随后返回两国的公寓。 我回家立刻洗了澡,换了一身居家服,吹干头发,在厨房用水调好烧酒,这才回到客厅。今天喝的是佐藤的黑烧酒。用来兑酒的水自然取自那只水瓮。 我拿着酒杯,在钟爱的沙发上坐下。 今天跟绢江吃饭,我只喝了一瓶啤酒和一小瓶清酒。 近来我特意不将工作安排在周末,今晚应该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独酌时光。 时针刚过十点。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我来说是一个星期里最放松的时段。我有时会打开平时不太用的电视,看一眼搞笑节目,或者从网上买来的电影DVD.有时也会阅读喜欢的小说,或在平板电脑上看YouTube的视频。 总而言之,周五的晚上,我会尽可能不去想工作方面的事以及关于自己的种种。升任总经理后,我便给自己定下了这么一个规矩。 喝了一口烧酒,我把酒杯放在沙发扶手上,整个身子靠在沙发上,长呼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意识缓缓归于平静。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微弱的念头,“什么都不要想”。卸下肩膀和脖子的力量,体察自己呼吸的节奏,想象刚喝下去烧酒不动声色地浸润全身。就这样静静坐着,什么都不去想。 我睁开眼睛,抬起头,将电视柜抽屉内的平板电脑拿了出来。 点开YouTube,在搜索栏输入“会飞的蛇”。大量图片在屏幕上罗列出来,我点开看上去比较接近的,试了两三次,找到了一则名为“Real Flying Snake —— The Physics Of Snakes That Fly”的视频。 听着英语的旁白解说,我看完了四分钟不到的视频。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我不禁惊讶地“哦!”了一声。 在重复看了数次后,英语旁白大致也能听懂了。 (For all their prowess as hunters,jungle snakes have enemies too.——无论多么厉害的猎手,都会有天敌。热带雨林的蛇同样如此。) 视频由这段富有磁性的旁白作为开场,估计原本是教育用的视频 短片或自然类电视节目的某个片段。天堂金花树蛇(The paradise tree snake)栖息于东南亚森林,视频拍摄到它们在树木之间灵巧滑行的样子,并使用了超慢速摄像技术配合动画,对其飞行原理进行了细致的分析。 飞蛇从高高的树上俯冲下来的那个瞬间,旁白用不无赞叹的声音打了个比方,说这很像詹姆斯·邦德的弹射座椅(James bond's ejector seat)。的确,天堂金花树蛇能够在空中迅捷地弹跳穿梭,与通常意义上的蛇大相径庭。 而且,这种蛇在空中的飞行时间相当长,能够准确落在别的树枝上,从而躲避天敌的袭击。 那只水瓮据说是用混有海蛇血的陶土烧制而成的。 在我表示,或许是借助海蛇的力量,多年以来的失眠和抑郁才能得以缓解后,花江说,“蛇就是生命力的象征呀。”她还告诉我,“听说还有会飞的蛇呢。” “那种蛇住在树上,在树与树之间飞来飞去。它们会把细长的身体变成扁平状的带子,然后蜷起来,像竹蜻蜓那样飞。”她自称曾在电视上看到过蛇在空中飞翔的画面。事实上花江所言非虚。 这种天堂金花树蛇一如视频开头的旁白所说,一旦遭遇天敌蜥蜴,就会立刻抬起身子,本能地从一根树枝跃向另一根树枝。(身体变成扁平状的带子—— The body flattens down to about a ribbon)飞行时的姿势与其说“像竹蜻蜓那样”,倒不如说更像海蛇在海中游泳时全身蜷曲的姿态。飞蛇进入飞行态势后,消化器官收缩,肋骨呈U字形羽翼般展开,通过扩大身体的表面积,有效增加了空气阻力。 据旁白介绍,天堂金花树蛇最远能够滑翔九十多米的距离。 视频的后半部分,慢镜头反复回放着天堂金花树蛇在空中飞行时英姿飒爽的画面。 我切换到全屏,将后半部分反复看了好几遍。 这真是太美了…… 这组画面饱含着对超乎想象的自然奇观的赞叹之情,让观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在空中飞翔的蛇,不正是传说中升腾的祥龙么? 以优美的姿态在海洋中畅泳的海蛇同样散发着神秘的魅力,但天堂金花树蛇的神秘性显然远超海蛇。 假如,于陶土中混入飞蛇血制作水瓮,是否会比手边这只水瓮的功效更为卓著呢?如果喝了飞蛇水瓮里的水,盘桓在我心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会不会就此瞬间蒸发,消失无踪呢? 望着在森林里巧妙滑翔的飞蛇的身影,我开始相信,纵使多么不可能的事,或许也并非毫无希望。 待醉意逐渐遍及全身,“会飞的蛇”的视频在我眼中居然变得令人动容起来。 “花江呀,从小就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想起绢江不经意说出的这句话。 花江曾对我说,她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而根据绢江的说法,这位名为“月江”的母亲并没有死,只是至今下落不明。 月江在小酒馆工作,与店里结识的青年男子私奔时,花江还在念小学六年级。父亲离家出走是在两年前,也就是花江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月江一直是个好孩子。成绩优秀,品性也好。她跟老公彰宏是朋友介绍认识的,那个彰宏一眼看去就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月江对他一见钟情。但是男人生得俊俏总不是什么好事,果不其然,彰宏一点都没有生活能力,按照现在的说法,他就是个啃老族,没个稳定的工作,整天游手好闲。月江只得一个人上班,生下花江以后,各项花销都是她来。她对彰宏真的是倾其所有。后来彰宏跟打工认识的女人好上了,有一段时间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他跟那个女人突然间消失。月江整个人都快疯掉了。要我看也不知道图他什么,反正那孩子就是对彰宏死心塌地,陷进去怎么都出不来。老公私奔后,月江也就性情大变,花江的事情她一点都不管了。” 绢江实在看不下去,便把花江接到神保町的洗衣店生活。此前,花江随月江住在位于西大岛的集体公寓,虽然花江本人不愿离开母亲,但绢江执意把她带走。 “不久月江辞职去锦系町的小酒馆上班,我上她们那儿一瞧,她把花江一个人扔在家里,饭也不做,三更半夜都不回来。凌晨好不容易回家,一身的酒气,身边还勾着个小白脸。这样一来,我怎么样都不能把花江留在她身边了。我扇了月江一个耳光,然后就把花江带走了。后来我听花江说,她总是带男人回家,两个人腻在床上。花江只好天没亮就出门,在外头转好几个小时,一直等到学校开门。后来我好不容易说服花江留在我这儿,还帮她转了学,她那会儿一直哭,说觉得妈妈很可怜。后来,月江别说接她回去住了,一通电话都没打来过。” 又过了几个月,月江擅自退掉了集体公寓的房间,没跟绢江和花江打过任何招呼,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据月江在小酒馆的同事说,她似乎与某个客人一起逃之夭夭。后来,花江中学毕业前后,月江曾经汇来五万日元,邮戳显示寄件地址在三重县津城。 “当时我觉得她多半临时在那儿落脚。信封上的字迹的确是月江的手笔,但里面并没有信纸。”绢江如是说。 我一边回味绢江方才的那番话,一边比照一个多月前从初次见面的一条龙凤斋口中听来的版本。 那天,一条给时常光顾的靠近秋叶原站的意大利餐厅打电话,特别订了间包厢,与我共进午餐。在餐厅里,他从头到尾一手包办,丝毫没有给我付账的空档。席间,他更是心情大好,将与花江如何认识,两人至今的相处等等和盘托出。 饱餐一顿之后,我回到公司,让源田给一条送去一份回礼。这几年,无论公司关系也好私人谢礼也罢,我都会从礼品图册进行挑选。通常会在三越、伊势丹、高岛屋这三家百货公司间轮流,重要的客户或难缠的人则一律选用三越。 这回,我让源田在三越礼品图册里订了一样五万日元左右的礼品送去。 -13- 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被一条龙凤斋收入麾下的花江年仅十六岁。 顺带一提,那年七月,我与德本美千代的独生女淳子结婚。 花江在升入高中后半年不到便辍学了,当时的她在好几个朋友家辗转借宿。 “用我们老一辈的话来说,就是小太妹吧。反正你一眼看去,就不像正经人家的小孩。而且你大概猜得到,这样的小姑娘未来会走上怎样的道路。这种小孩子我看得多了。”龙凤斋说道。 绢江的说法是:“在接连被爸爸和妈妈抛弃以后,花江念中学时候起变得非常叛逆,这我觉得也怪不了她。站在那孩子的立场上,她心里有怒气,有绝望,要是不叛逆,可不得要憋坏了吗?我当时也不清楚她有没有好好去学校上课,班主任老师在初中一年级期末时已经对她不管不顾了。还有好几次,我都是半夜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让我把她接回家。可是我带她回家以后,她会乖乖地把我煮的饭菜都吃了,把碗筷都洗好,然后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而且,她从来不问我要钱,我完全搞不懂她平常是靠什么过日子的。” 花江初中三年级时,一位资深男老师成了她的班主任,在他的热心劝导下,花江参加了中考。结果,花江升入一所只要报名任何人都能入学的私立高中,学费则由绢江负担。然而最后,花江没读几天就放弃了学业。 对照绢江的说法,我推测花江与龙凤斋是在她高中辍学两三个月后认识的。 彼时,龙凤斋每周有三天都在秋叶原百货公司现场促销。 二〇〇六年关门歇业的秋叶原百货公司曾经是现场促销的圣地,后来多位著名的购物专家都是从这里起家的。一条龙凤斋曾是当年鹤立鸡群的一位。 “每次我一登台,总能看到花江的身影。她站在最前排,很认真地听我讲解,当然讲解结束后她什么都不会买,一声不响地走了。看样子就像个普通的小太妹,来过两三次以后,我就对她有印象了。有段时间,她甚至一天来看我三四次。有时候我去外地巡演,偶尔也遇到过这种客人。但花江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并不多见。” “登台”似乎是他们这一行的惯用语,指为现场围观的消费者讲解,销售商品。 花江说是龙凤斋将她收入麾下,实际上,是她主动想拜龙凤斋为师。 “有一天,最后一场登台结束后,我们在收拾东西,她突然走过来,说希望我能收她为徒。我问她几岁,她说二十岁。我说怎么可能,要做我的徒弟一定不可以说谎。接着她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谎,”龙凤斋笑着说道,“我们这一行靠的是三寸不烂之舌,略微有些添油加醋本属难免,但彻头彻尾的谎话却绝对要不得。我让她老实说自己究竟几岁,她问我,是不是只要她说真话我就答应收她为徒。” 龙凤斋并不打算跟这个不明来历的小姑娘讨价还价,但把她打发走后,第二天、第三天花江又不断地出现在龙凤斋面前。 “一个礼拜以后,我拿她没辙,就暂且收她在事务所里打打杂。我不了解她家的具体情况,但看得出来,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接着,龙凤斋允许花江在事务所留宿,从零开始传授她现场促销的本领。花江口中所谓的“关门弟子”似乎并非夸大其词。 “购物专家也分很多种的。例如说像小太保阿寅那样的促销风格,我们叫它卖气势。现在这种销售方法已经很少见了。其他还有诸如逗乐客人的卖搞笑,主打催泪的卖感动,销售药品草药时候的卖苦涩等等。不过,单凭这些小伎俩是无法成为一流的购物专家的。我们要做的,说到底是诚心诚意,用爱和热情介绍手中的产品,让聚集在现场的消费者接受我们的讲解,放心地把产品买回家,仅此而已。这种促销手法我们管它叫卖热诚,卖热诚可以说是每个购物专家的基本功,是最最根本的东西。一段时间接触下来,我发现花江有卖热诚的潜质。她这个人面皮很薄,话也说不清楚,词不达意的。但笨嘴拙舌之余,又给人一种拼尽全力的感觉,每次她一登台,周围总能酝酿出某种兴奋激昂的气息。然后,消费者们听了她的推介,不知不觉地就被这股兴奋劲儿带走了。要我说,她是天生做购物专家的料。”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 进入购物专家这一行三年后,花江已然独当一面,在巡回至名古屋某家购物中心时,她机缘巧合下与父亲彰宏重逢。当时她十九岁。自从小学四年级与父亲一别,这次再见已然过去九年。 花江的父亲彰宏早就与一同私奔的女子分手了。他年纪不过五十上下,但由于积年累月的颠沛生活,身子骨熬坏了。与独生女重逢前,还刚刚和照料他饮食起居的女子一刀两断。 据绢江所说,花江回到神保町的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自从开始从事购物专家这份工作,花江回到“清水屋洗衣店”二楼与外婆绢江同住。 “过了半个月左右,她告诉我,在名古屋见到她爸爸了。还说她爸爸肝不好,一直住院,如果我同意,希望把他接过来照顾。我听了大吃一惊。” 花江准备尽快把父亲接到东京来,彰宏本人则显得顾虑重重。 “自从得了病,那个人好像彻底变了样。对这个女儿他从来没有一丁点付出,现在怎么好意思回过头来要求女儿照顾他,这种事情简直要遭报应的,他起初坚决不肯。那会儿他在打弹珠的店里找了份差事,戒了酒也戒了女人,有生以来头一回自食其力过日子。你也知道,名古屋可是打弹珠的大本营。” 绢江似乎对把彰宏接来东京持反对意见。她女儿月江之所以下落不明,究其根本也是这个好色又没担待的男人惹的祸。绢江的态度较为冷淡也无可厚非,但毕竟花江与他血脉相连。 自此以后,花江每逢去日本中部地区出差,都会跑去跟父亲见面。她生日那天,还有一大束花和礼物从名古屋寄过来。 我这边,同样在二〇〇一年的一月,舜一出生了。 结婚第三年,翘首以盼的长子终于降生。淳子自不必说,头一回抱孙子的美千代也是喜不自胜。多少带有论功行赏的性质,同年六月,我被升任为销售总监,同时进入了董事会。以三十七岁的年纪就任董事,身为美千代女婿的我,日后继任德本产业的总经理已是板上钉钉。 彰宏的悔过自新似乎确有其事。 父女重逢一年后,二〇〇二年十一月,彰宏在工作的弹珠店吐血倒地。原因是老毛病胃溃疡恶化。 花江考虑到绢江不乐意跟彰宏住在同一屋檐下,便在涩谷为父亲单独租了一间公寓,亲自赶往名古屋,再次要求彰宏搬来东京同住。 “年底彰宏搬到了涩谷的公寓。我也跟他见过面,跟以前完全两个人了,再也看不到原来油头粉面的样子。亲生女儿对他百般照顾,看得出他很开心。烟酒都戒了,很快就在圆山町一家宾馆找了份清洁的工作,一过完年便去上班了。不仅是外在样子,内里也成了另一个人。花江经常往他公寓里跑,但几乎不在那边留宿。好像是彰宏坚持让她回我那儿去。” 返回东京生活一年有余,二〇〇四年二月,彰宏离开人世。 花江去公寓看望他,谁知他盖着被子断了气。当时他刚过五十,与现在的我年纪相若。 经过尸检,死因推断为肺炎。 花江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五天前。当时彰宏就有感冒的迹象,而花江次日出差去了群马县。回到东京,带着土特产直接去公寓找父亲的花江,发现他早已浑身冰凉。 在这五天时间里,彰宏的感冒迅速恶化,没能去医院就诊的他就此一去不复返。 直到父亲去世后花江才知道,原来彰宏没有加入医疗保险。她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父亲,但他的房间里不仅没有安装电话,也从来不带手机。无论花江如何表示放心不下,彰宏就是不肯装电话。 在父亲的遗体面前,花江最先想到的是给龙凤斋打电话。 “当时我接到她的电话,她气若游丝,完全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不过,我知道花江的父亲在圆山町的钟点宾馆上班,她在涩谷租房,也是我当她的担保人。我听到她说‘爸爸没气了’,就立刻赶去她爸爸的公寓。我叫了救护车,把她爸送去医院,然后做了尸检。死亡时间推断下来是前一天晚上。遗体还没有变硬,幸好是二月,闻不到尸臭。他那个公寓没装空调,家徒四壁,我一进门感觉像走进冰窖似的。就在十平方左右的房间正中央,一点温度都没有,花江连外套都没脱,依偎在父亲身旁。老实说,这景象看得我瘆得慌。她整个人失魂落魄,在救护车里一句整话儿都答不上来。” 据龙凤斋所说,彰宏的守夜和葬礼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那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绢江也回忆:“她师傅一条操办的葬礼。”两下印证,龙凤斋所言属实。 收十六岁的花江为徒时,龙凤斋差不多五十来岁。算起来,他与去世的彰宏年纪相仿。 花江从龙凤斋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这恐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与此同时,像这样好奇于花江的过往,也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间,将她和我自己的情况重合到了一起。 我之所以对花江的往事追根究底,浮想联翩,说到底,难道不正是对自身状况的一种间接的回顾和反思吗? 我难道不是在花江的人生进程里,浓墨重彩地投影上了自己的人生吗? 思考花江的事情,仿佛等同于思考自己的人生。这种思考还避免了自我反思时的痛苦和抑郁。我们虽然是两个相似的个体,但毕竟性别和年龄完全不同。 或许我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层关系也未可知。 -14- 在浅草桥的家常菜餐厅与绢江共进晚餐两周后,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五。 开完下午一点的临时董事会,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看到源田在我桌上摆了一张便条。 ——一点二十五分,世罗的世罗总经理来电话。请您给他的手机回电。 会议时我吩咐不要接入电话。开会或离开座位的情况下,打给我的电话会全部转接到源田那里。源田不在座位上则会由行政部的留守职员代为接听。 从坂崎悦子那儿收到世罗事件的风声是在二月末,自那以后已然过去二个月,这还是世罗纯也第一次主动联系我。迄今为止,世罗的巨额亏损仍未公之于世,这会儿也是该有所行动了。 明天即将进入黄金周。为了控制舆论动荡,尽可能防止股价下跌,在长假里召开紧急记者发布会披露事件应该是最稳妥的方法。世罗或许已与大和方面谈好条件,拟定了接下来的时间表。 对多年来的合作伙伴,以及投资方之一的德本产业,世罗履行事先告知义务原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若是深究起来,世罗早该就公司面临的状况对德本进行一定程度的说明。不过,面临数额庞大的债务,纯也恐怕已经被剥夺了一切相关的权限。他能做的唯有听任大和银行的摆布,他没能提前知会我,也是无可奈何。 我取出手机,在屏幕上选择了纯也的号码。 我一方面疑心他这次找我多半没什么好消息,同时又无法对他的来电置之不理。 铃声响了三下,电话接通了。 “喂,好久不见啊!”纯也的声音传到耳边,听起来格外神采奕奕。 “不好意思,刚才在开董事会,没能接你电话。” “哪儿的话,让你百忙之中抽空回电,是我不好意思。”世罗纯也的口吻一如往常。“我猜你应该也听说了,但我还是想找个机会,好好跟你聊一聊……” “哦,是吗?”我无法装作全不知情,只得尽可能一笔带过。 “事出突然,今晚,你有空吗?”纯也一直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今天原本是与绢江共进晚餐的日子,但这边毕竟需要优先处理。“好的。那我去巨蛋饭店订个房间。” “麻烦你了,那八点我直接去饭店找你。” “我知道了。你到饭店大堂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你房间号码。” “麻烦了,那我们一会儿见。” 纯也的应对自始至终并无特别。他挂断电话,连一句“这次的事情让你操心了”抑或“给你添麻烦了”都没说。 每逢与重要人士秘密商谈,我都会把地点选在东京巨蛋饭店。我亲自预订房间,悄悄地与对方会面,公司内部没人会察觉到。 在接到增资的邀约后,我与纯也在巨蛋饭店商谈过两次。 通过电话订好房间后,我联络了堀越夫妇,希望他们今天能带绢江出去吃顿饭,相关费用由我承担。 堀越笑道:“您不必跟我这么客气,您也没少请我们两夫妻吃饭。” 如今,绢江每天的一日三餐都由堀越太太一手包办。最近绢江与堀越夫妇已然熟络起来,午餐和晚餐经常一起在管理员房间里吃。 花江每周会来一两次,有时她会邀请堀越夫妻上五楼,在他们二人面前展露厨艺。 我通常只在周五去,与花江已经很长时间没碰上面了。 听绢江说,她如今已不在事务所打杂,重新以购物专家的身份“登台”。 我看了一眼时钟,快四点了。 最近,会议时间有逐渐延长的趋势。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能把所有会议控制在两小时以内,这几次却屡屡超时。考虑到并没有多少全新的议题加入讨论之列,董事的人数也没有增加,虽说即将发布年度报表,但会上并没有就去年业绩进行特别的讨论,究其根本,可能在不知不觉间,我这个会议主持者的控场能力有松懈的趋势。 身为经营者,让三分之二的员工怀有“我们老板性子太急”之类的抱怨刚刚好。 ——经营公司,深思熟虑占一成,当机立断占九成。 这是前任总经理德本美千代的口头禅。前前后后在公司掌舵十年,我对这句话也有深切的体会。经营公司简单来讲就是赌博。企业会因经营者一己之力获得极大的发展,同时也会在一瞬间招致灭顶之灾。 我一直觉得,只要失去当机立断的速度,就应该激流勇退。 我是否也到了该退下来的时候了呢?会议时间变长正是显而易见的佐证。 我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直到傍晚。六点有一个聚会要参加,我叫来源田,吩咐让执行董事大庭代为出席。那是一场行业工会聚会,会场设在新大谷酒店,我去露个脸就走本也无妨。我通常不在周五安排需要长时间逗留的约会,但此刻,没必要多此一举。 在等待纯也的这段时间,我想在饭店房间里好好歇一歇。 “您是突然有什么急事吗?”源田诧异地问。 “也没有,最近总觉得整个人很累。” 他看上去更惊讶了。 “你今年几岁了?”我问。 “六月份就三十四岁了。”源田礼貌地答道。 “哦。”我望着源田尚显青涩的身影,不禁想到,如果我是眼前这个青年,再过六年就要成为这家公司的总经理了。升任董事仅仅是三年之后的事。 “六点,我让车在公司正门接您吧。”听我说累了,源田提议道。 “不必了,我坐列车回去吧。”我笑着说。 自从就任总经理,每逢去外地或海外出差,我都会直接从家里出发去机场或车站,除了接机之类的情况,我严格禁止使用公司的车辆进行接送。 为了让全公司上下清楚地知道,德本产业并不是一家足以为总经理配备专属司机和轿车的大企业,这是最起码的自我要求。不过,喝醉酒的时候我尽量不搭乘列车,而是乘出租车回家。 六点多,我从公司出发,步行前往东京巨蛋饭店。走出公司一层玄关,向左望去,水道桥站月台另一侧耸立着一幢四十三层的高楼,外观颇有特色。设计与东京首都市政厅相同,出自丹下健三的手笔,是他晚年的作品。 六点十五分,我步入位于四十一层的套房。 我向来预订高楼层的套房。视野开阔自不必说,面积接近七十平米,最适合用来与重要的客户秘密会谈。相形之下,一晚的费用大约七万日元,若是算上一眼望去的华美景致,这价格实属难得。受邀前来的客人多半会不禁连声赞叹,站在硕大的落地玻璃前望着窗外的夜景出神。 今晚我订的不是巨蛋城一侧,而是皇宫一侧的房间。 四月的时光所剩无几,春日暖阳总算有了依傍。今天各地最高气温蹿升至二十五摄氏度,几乎入夏。东京一整天都是晴好温暖的天气。 我脱下上衣,搁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带,站到窗边。 望着日落时分的景色,我往水道桥站方向投注视线。忙完了一天的工作,许许多多的上班族被到站的列车逐次吞入体内。从车站出发,几乎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是德本产业十二层楼高的大厦。屋顶竖立着巨大的塔式户外广告,上面写着“建筑材料的领导者?TOKUMOTO”。 每到黄昏,立方体广告牌周围的聚光灯就会打亮。大地震后,我们将老旧的照明设备全部换新,为避免广告牌跌落,还对其进行了加固。 在大厦林立的这个区域,没有安装广告牌的话,几乎分不清我们公司究竟位于何处。虽然大厦本身并不陈旧,但从高空俯瞰,也真是沧海一粟。 自从高中毕业,我将三十多年的岁月全都奉献给了这幢大厦。我一直被安排在德本美千代的身边,从没有被派驻到外地分公司或营业部。夜校念的也是公司附近的日本大学。 踏入社会后,我的人生完完全全地埋葬在这片如此狭小的土地里。如此想来,某种不甘心甚至超过了对于土地的乡愁。反正,在这片土地以外,我是个一无建树的人。 我曾经拥有的家庭可以说是美千代赐予的,即使如此,对于失去双亲和妹妹的我来说,与淳子和舜一的那段时光显然是无可替代的。 在千駄谷的公寓开始新婚生活后,我很快意识到妻子这一存在的重大意义,着实吃了一惊。与妻子的共同生活,和母亲或妹妹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我为了身边的妻子,决心加倍努力。我还暗自发誓,要跟她生几个孩子,还要一辈子保护他们不受伤害。 然而,这一切只是我的错觉,一种自欺欺人,不过是不自量力的想当然罢了。 淳子没有做我妻子的资格。 可是,从一开始,我也不具备成为淳子丈夫的资格。 我对这不容忽略的实情视而不见,在充满欺骗的婚姻中苟活,随后迎来那必然的终结,我们的关系以最坏的形式宣告破裂。这结局我也好淳子也罢,其实从一开始就已了然于胸。 正因为是明知故犯的罪孽,我才受到了更为彻底的打击。淳子或许还能重新开始,我却已无路可退。说到底,比起她对我的伤害,我的所作所为更加不可饶恕。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人,如此愚蠢,又那么脆弱。 比起淳子、美千代,抑或那个宇崎隆司来说,我都显得更卑微,更胆怯,更罪孽深重。 -15- 世罗纯也来的时候没系领带。 他身穿颜色鲜艳的外套,搭配一条牛仔裤,像刚刚打高尔夫或兜风回来。 他的脸庞和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分外紧实。头发剃短,看起来宛如一位职业棒球运动员。 反正从外表上绝对看不出是一位濒临倒闭的企业所有人兼经营者。 他晚了大约三十分钟,踏入套房后说道:“哎呀,不好意思,前面的事情拖了一会儿,我来晚了。”语气稀松平常。他三两步走到会客区,在三人沙发坐下,派头直逼政治家或国家机关公务员。 估摸着他这无非是在硬撑,我掩饰着惊讶道:“要喝咖啡吗?” “要不我们喝啤酒怎么样?”他一边说一边朝柜子下面的冰箱望去。 “酒的话,正经事谈完再喝也不迟。”我微微正色道,同时移步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就座。 “你说得对。”他故弄玄虚道,“哎呀,这次我可是被大和害惨了。”张口就是这么一句。“到现在我这心里还是一团乱麻,怎么都摆不平。”他的后背离开沙发,往前探出身子,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我。 这是虚张声势的表现?还是被逼到精神状况不稳定? 我无从判断。 “不过,我算是看透了,我彻底放弃了。”他再次向后倚靠到沙发上,看起来确实有几分神经质。 “你说被他们害惨了,是什么意思啊?” 站在我的立场,他们决定以何种方式处理世罗的经营危机才是重中之重。“看透了,彻底放弃了”之类意气用事的话根本无济于事。 “你听到多少?”他突然问道,见我略有迟疑,“我们公司的负债额。” “我听说有两百亿。” “哦,是吗……”他无奈地低声叹道,带有些许表演的性质。 说起来,纯也不过四十出头。大学毕业后他很快加入世罗建筑,随后在职场飞速蹿升,接替卧病的父亲,以三十三岁的年纪成为公司第四任总经理。起初他曾被揶揄为什么都不懂的富二代,随着成功收购大和装修,周遭的舆论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就任总经理仅仅三年,他已然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业。 当初,坂崎悦子告诉我世罗出现经营危机,我一度还以为那是无稽之谈,未免言过其实。每次与纯也见面,虽然也曾察觉到他的状态略显异样,我却不愿深究。 这又是为什么呢? 首先,美千代对纯也宠爱有加,甚至打算有朝一日将淳子嫁给他。美千代还设想过,他们两个结为夫妻后,未来世罗建筑与德本产业两家公司会进行合并。美千代生前,也就是在我娶了淳子之后,曾经跟我谈及相关的话题。 我本人对纯也同样颇为宽容。我看着他长大,如今他成了公司总经理,是我们的重要客户,我却无法完全站在商业的角度看待他。他这个人的确有不成熟的地方,但本性不坏,是个坦率的孩子。也许父母太忙了,没时间照顾他,纯也特别害怕孤独。如今每次见到他,我都无法将他儿时的面影从脑海中抹去。 美千代去世后,从情感上讲,我似乎接替她,成为纯也身后坚定的支持者。失去笃子,失去淳子和舜一,现在的我急切地需要保护一些什么,任何人都好。多少有些靠不住的纯也便成了最合适的对象。 “两百亿是大和散播的谣言啊!”纯也辩解道,“我猜你已经知道了,其实大和装修的事情,是大和那边主动找我谈的。表面上让世罗建筑去收购他们,实际上,收购资金全部是他们拿出来的。” “是吗。”传言果然不假。不过,从当事人口中直接听说,冲击力仍旧不小。“但是,为什么大和会找到你们呢?” “那阵子,大和内部正在竞争下一任行长的位子。现任行长星野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从担任副行长时起,他一直以来都倾力于大和建筑,因此业绩低迷的大和建筑就成了他最大的弱点。他的竞争对手五味川执行董事一派开始制造舆论,说对大和建筑的融资是星野的过度融资,坏就坏在大和建筑最年轻的董事室町还是星野的女婿。这就不是过度融资的问题了,五味川一派开始指责星野涉嫌内部融资。 “对星野来讲,无论如何都要让大和建筑实现扭亏为盈。 “然后,他就想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案,将亏损的罪魁祸首住宅装修部大和装修整个出售。因为将亏损业务直接关闭,只会在接下来的报表中扩大赤字规模,而假如可以找到买家,账面上就会多出一笔出售收益,说不定可以用来填平大和建筑的账面亏损。他来了个逆向思维,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点子。但是,上哪儿找二话不说乐意收购赤字部门的买家呢?”纯也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你知道后来怎么样?” “他们来找你了?” 纯也用力点点头:“室町是我大学射箭队的大前辈。是他来找的我,问我能不能帮一帮他岳父。我也有信心,能够重振大和装修。在生育率下降、老龄化加剧的日本,装修市场将来一定大有可为。人口会减少,住宅的建设长远来看已经到顶了。但是,现有住宅改建和修缮方面的需求绝对只增不减。大和建筑这种大型开发商或许无法灵活应变,发掘中小客户的需求从来都是我们这类中坚企业的拿手好戏。所以,就算现在账面上亏得厉害,但大和装修不但有技术还有人才,世罗把他们整个吃下来,装修业务总有一天会成为公司盈利的重要支柱。再加上,收购所需的资金全都由大和提供融资,他们还表示,在装修业务上轨道之前,他们愿意持续提供资金援助。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纯也滔滔不绝,我始终盯着他看。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稳赚不赔的好事。更何况银行主动找上门,怎么可能没有内幕?这家伙,居然连这一丁点儿社会常识都不具备。我简直无话可说。 “那,两百亿是子虚乌有咯?”我把话题拉回世罗之后的处境。 “当然啦!其中一大半是大和想撤资。明明说好可以无限期拖延还款的,到了今年突然催着我们还钱。你说过分不过分?” “净亏损到底有多少呢?” “我不觉得那是亏损,要说数字的话,顶多就是六十亿而已。” “六十亿……” 即便实际只有六十亿,却也是个令人胆寒的庞大数字。更有甚者,近三年以来,世罗还对这笔亏损进行了不正当的会计操作,隐瞒了实情。 由大和派驻的董事发现年报中有虚假成分,最终查明假账背后隐藏着超过六十亿日元的亏损,他当时有多震惊不难想象。站在这家公司主要合作银行的立场,必须尽快稳妥处理这一系列的犯罪行为,否则甚至可能连累星野行长被问责,事情非同小可。更何况,眼前这位第四代接班人,今时今日,居然还如此轻巧地说什么“顶多就是六十亿而已”。为了把纯也踢出局,大和使出绝招,想要将迄今为止的投资提前撤出也无可厚非。恐怕,世罗现在的资金链已经濒临断裂,如果大和现在退出,世罗一定会被逼入绝境,立刻宣告破产。 基于这样,纯也之前才会对我表示说“我算是看透了,我彻底放弃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纯也看起来有些愤愤不平,但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我唯有不置可否地敷衍道。 “反正,怎么说呢,如果我们被大和银行抛弃的话,肯定只有死路一条。作为公司经营者,最终无论有多少委屈也好,考虑到员工的生活,再怎么苦也只有忍着咽下去了。”纯也转而洞悉局势道。 他越发显得有些神经质。从假账被发现直到现在,这段备受煎熬的日子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未免太强人所难。 “的确,”我低声道,“也就是说,世罗会在大和的主导下,进行重组是吧?你也已经决定退出了?” 这是我想确定的关键点。 “考虑到底下那么多员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啊……” 世罗公司所发行的股票,有一大半掌握在世罗家族手中。考虑到家族的利益,与其眼看这些股票沦为废纸,倒不如将公司交给大和,由其另行重组。 为员工着想之类的说辞,无非是往脸上贴金罢了。 “准备什么时候公布呢?” “他们好像说下个月五号吧。”纯也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说。 对外公布的时间点果然选在了长假期间。 “好吧。” “不过,好像还没最终确定。现在大和还有一些司法方面的问题要解决。” “是吗?” 我望着纯也,心中满是无奈,他完全一副无事一身轻的口吻。 做假账显然是犯罪行为。大和银行多半正在动用政治资源,去公检法等各有关部门打招呼,试图让身为总经理的纯也免于被追究渎职等罪名。不用说,大和这么做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防止世罗信用破产,这样一来,作为主要合作银行的大和银行也不至于会被媒体追究连带责任。 一旦事件发展成刑事案件,大和装修的收购经过免不了会被刨个底朝天。大和多少有所忌惮,生怕星野行长曾经做过的手脚被揭发出来。进而言之,眼前这位世罗纯也更是大和方面的心腹大患,若是被要求协助调查,天知道他会供出什么来。 “他们最近缠着我说,要是不想事情闹大,让我把个人财产拿出来抵债。”纯也悄声道。 “个人资产?” 坂崎悦子果然说中了。她曾经推测,世罗家族与大和方面正在就赔偿金额讨价还价。 “总之,从法律上来讲,做假账是要承担相应责任的。把一部分个人资产填到公司的账上,这是逃不掉的。当然,这种事情不可能做得太明,只能暗地里商量好,否则就涉嫌操纵股价了……”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差不多可以喝啤酒了吧?” 纯也重新打起精神,站起身子。他脱下外套,搭在沙发上。 我这才察觉到,似乎接下来才是他这次找我想聊的正题。 接着,我又听纯也倾诉了接近三小时。 冰箱里的啤酒、红酒、香槟被我们俩喝了个精光。其中大部分都进了纯也的肚子。 世罗家族需要赔偿的金额最终锁定在七亿日元左右。 “起初大和开价最低十亿,你说这家银行黑不黑?”借着酒意,他有点口齿不清起来。 在七亿左右达成一致对世罗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世罗家族持有的股票,其价值少说也是这个数字的几十倍。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放弃世罗的经营权并未对纯也造成多大的打击。“彻底放弃”这一说法所言非虚。 趁着醉意,纯也又说道:“其实,我们公司维持了四代本来就是个奇迹。公司可是社会公器,哪怕是老板,总有一天,公司的发展也会由不得我们做主的。”言之凿凿的样子。 纯也会如此痛恨大和,并非因为自己被赶下总经理的宝座,也不是世罗家被迫赔偿私有资产,更不是大和在无限期融资这一点上出尔反尔。 细细听来,让他焦头烂额,对大和怒不可遏的真正原因是,大和方面找到了他太太杏奈的娘家,要求他们也进行相应的赔偿。 “都怪大和,让我这个一家之主脸往哪里搁!”或许是酒精作祟,纯也看起来几乎就快哭了。“听说八王子那边,杏奈的爸妈气得直跳脚,这些天她都不怎么理我了,这叫我如何是好啊?”他抱着脑袋道,“高梨哥,我跟你说,大和那帮人,根本没有得到我的同意,直接去找杏奈婆家了。我岳父来找我,我才刚刚反应过来。我是一点都没想到啊!你说他们的手段是不是很卑鄙!我到现在都接受不了。”说着,他把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 杏奈的娘家姓三轮,在八王子地区是有年头的大地主。杏奈父亲是水泥巨头、在秩父起家的大日本水泥的最大个人股东。三轮家族与世罗家族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创业初期,世罗建筑创立之时,投资者名录上三轮家的继承者位列榜首。也正因为这份深厚的交情,纯也娶到了三轮家的二女儿杏奈。 “可是,为什么杏奈婆家也被要求参与赔偿呢?”我问道。 “两年前,我想让岳父在董事局挂个名。刚开始他没答应,多亏杏奈在岳父面前帮我说了很多好话,今年总算点头了。大和就抓住这一点,硬说三轮家也要负上相应的经营责任。世罗增资时,你那儿自然不用说,我岳父也参了股。大和就强词夺理地说,既是我们的大股东,又有份参与公司经营,那么经营责任肯定是逃不掉的。” “原来如此。” “说什么有份参与公司经营,我岳父不过是看在女儿的份上,在董事会挂个名而已。就算三轮家跟我们是亲戚关系,又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参与赔偿呢?” “嗯。” 然而,我暗自思忖,既然事已至此,眼看女婿有沦为阶下囚的风险,以三轮家的立场,做出相应的牺牲也是在所难免。大和方面估计也是吃准了这一点,如果不想二女儿成为罪犯的妻子,三轮家逼不得已要承担一定的赔偿比例,相当于花钱消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负债额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纯也的私人支出。若非如此,我料大和也不至于连三轮家都不放过。 “这次的事情曝光以后,岳父质问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冲着这个,才非要在董事名册里加名字’,最糟的是,杏奈也对她爸的说法半信半疑,我们家现在简直全乱套了。” “是吗……” 做假账和侵吞公司资金都是犯罪行为。如果不彻底悔悟,向公司内外表现出自己的深刻反省,很难避免被逮捕起诉的命运。以目前所见,纯也在思想认识上有着决定性的欠缺。 以不正当的会计操作,将一片红的年度报表改得漂漂亮亮,结果就是,纯也本人可以从公司获得巨额的报酬,世罗家族也能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股票分红。这难道不是对公司赤裸裸的背叛吗?想要逃过一劫,免于被追究渎职罪,纯也必须答应大和方面的要求,暗地里交出一部分私人资产,与世罗家族有连带关系的大股东三轮家族也难辞其咎。眼下的局面在我看来相当合情合理。 纯也望着我,很憔悴的样子。 他小时候的脸庞与现在的容貌慢慢重叠起来。 “高梨哥,这次的事情,你会帮我的吧?” 恍惚间,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次的事情,指什么呢?我又能怎么帮呢? “高梨哥,你不是跟大和银行的近藤常务走得很近吗?” 我这才听明白,纯也指的是困扰杏奈娘家的问题。 “嗯,是还可以。” “你能帮我去跟近藤常务沟通一下吗?他在这次重组计划方面很有发言权,作为我来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连累到三轮家。实在不行,我这边多出一点都没关系。你能不能把我的意思转达给近藤呢?”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大和方面沟通呢?” “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当耳旁风。好像从一开始,大和的目的就是要让世罗家和三轮家一并承担连带责任。” “你岳父那边,现在怎么说呢?” “听杏奈说,他老人家为了摆平这件事,考虑将持有的一部分世罗股票转让给大和。” “这样的话,何不将这部分股票折现,赔给他呢?” “我也考虑过,但我岳父为人很清高,要是我这么做,恐怕适得其反。”纯也越说越流露出走投无路的神色。 “但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吧?五月五日的话,只剩下十天不到了。” “对啊,所以我才求你帮忙啊!” 我不禁暗自纳闷,到了这个份上,纯也居然还这么怕老婆。 我对杏奈的印象还停留在婚礼当天,远远看去,她是个清纯而稳重的女子。年龄也比纯也小很多。 “被公司一脚踢开就算了,要是杏奈也跟我说拜拜,我实在不知道下半辈子要靠什么活下去了。” 进入套房时那个风风火火的纯也已然不知所踪。现在的他脸泛红晕,眼皮也耷拉着。 “高梨哥,我们是什么交情啊?求你了,就出手帮我这一次吧。”纯也流露出小动物般寻求庇护的眼神,低头恳求道。接着,他忽然抬起脸来,“德本妈妈如果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帮我的。你说是不是?” -16- 听说绢江偶感风寒卧病在床,五月五日的傍晚,我去浅草桥探望她。 长假正中间的五月二日,我刚跟绢江一起吃过饭。因为上周跟纯也碰面而爽约的我,叫上堀越夫妇一起去神田须田町的鳗鱼饭餐厅。那天绢江格外精神,一个人吃了一整份鳗鱼饭,还津津有味地喝着啤酒和清酒。 没想到这才过去几天,她会因为感冒卧病不起。 这一日,按照原定计划,世罗召开了记者会披露巨额亏损。《日经早报》率先大肆报道了这则独家消息,世罗遂召开记者会进行回应,一切都是大和银行设计好的。 记者会被安排在上午十点,午间新闻里,世罗纯也面朝记者群,深深地低头鞠躬。他的脸看上去红红的,双眼噙着泪水,说“我诚心诚意地向大家道歉”时,声音浑厚而有张力。记者会上还宣布,纯也会因经营责任引咎辞职,并将近几年的董事报酬全数返还,世罗公司则会于六月股东大会召开前,在银行与合作伙伴的援助下,推选新任总经理着手重组。 如此一来,纯也仍旧是世罗最大的股东,同时又不会被追究做假账的责任,也算逃过一劫,彻底解放。原本他就不适合扮演公司经营者的角色,被踢出世罗管理层对他来说或许根本不痛不痒。至少眼下,他最关心的是如何挽回太太杏奈,别无其他。 与纯也在巨蛋饭店面谈后的周一,我兑现诺言,联络了近藤常务。 “前几天,世罗总经理跟我谈了许多。” 近藤的态度明显和先前很不一样,“不知道你现在有空当面谈一下吗?”他主动邀约道。 是日下午,我在大和银行总公司的执行董事办公室跟他聊了一个小时。 近藤常务对纯也内心的想法极为敏感。看来,得知大和方面擅自找上三轮家,原本就对上交个人资产不情不愿的纯也情绪相当失控。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如果纯也自暴自弃,与大和来一个玉石俱焚,这恐怕是大和方面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我听说,三轮老先生这次并没有很生世罗总经理的气。虽然他也认为总经理做了蠢事,同时也明白,总经理毕竟年轻气盛,人谁无过。更何况,老先生对二女儿杏奈宠爱有加,怎么也要为女儿考虑不是吗?要我说,天下做父亲的,有哪个不想为女儿好的呢?当然,三轮家也一直是我们的老客户,他们家底如此殷实,这次拿世罗的一部分股票作为赔偿,根本不算什么。而且,如果日后世罗重组,经营上了轨道,需要再次增资,作为我们也很乐意考虑三轮家的利益,帮忙从中谋划谋划。这一层,我相信三轮老先生也是明白的。”近藤接着说道,“他对老婆是不是有点太紧张了,请你一定帮我跟世罗总经理说一说,这方面不需要太担心的。” 见近藤低头恳求,我便应承下来。毕竟,见完近藤后,我也需要给纯也一个回音。 “对了,世罗的重组真的是由大和来主导吗?” 从我的角度出发,世罗具体的重组计划很关键。如果大和接手,世罗便形同大和建筑的子公司,而大和建筑本身的经营状况就不容乐观。我认为他们并没有余力将世罗的烂摊子揽上身。 “我们要是没有一定的胜算,怎么可能挺身而出救世罗于水火呢?” 可惜的是,近藤常务只是留下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不愿透露更多。他的这番说辞,反而令我有些放心不下。 你摔倒了,银行都不会免费扶你起来。背后一定还有什么密谋。话虽如此,私交甚笃的近藤常务竟会对我防得如此滴水不漏,这让我多少有些不解。眼下世罗面临重组,德本产业作为大股东之一,分量绝对不算轻,在建材调配方面也是重要的合作伙伴。 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把某些不能告诉我的话藏了起来。 对德本产业和我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从头到尾,近藤一直满面堆笑,任凭我怎么观察都瞧不出丝毫端倪。 六点整,我来到浅草桥员工宿舍,先去一楼的管理员房间露了脸。 “绢江太太好点了吗?”我问迎出门来的堀越。 “幸好不是什么流感。今天已经好多了。但毕竟岁数摆在这儿,感冒也不可以掉以轻心的……咲子这几天一直在五楼贴身照顾着呢。” 咲子是堀越太太的名字。今年流感肆虐,尽管时值初夏,全国各地依然患者频出。 “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花江刚才来过电话了,说明天早上就回来照顾外婆,工作暂时先放一放。” 长假伊始,花江就去北海道和东北地区巡回促销。黄金周对购物专家来说是最赚钱的一段时间。 “是吗。” 父亲彰宏是在她出差时肺炎去世的,想必花江这次一定很紧张。 堀越和我一道,去五楼绢江的房间探望。 见我来了,绢江在被窝里露出笑容:“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听声音她精神不算差,虽然有点乏力的样子,但脸色不太坏。我这才放下心来。 堀越太太正在削苹果。她今年正好六十岁,看上去始终那么年轻,发丝乌黑,脸庞和脖颈看不到皱纹。比妻子年长三岁的堀越同样如此,面容光洁,任何时候都是一股子干劲十足的精神头。 “也不是我在这里破罐子破摔,人啊,要是跌到最低谷,怎么说呢,就好像敞开手脚躺在深深的海底,什么都不管不顾随他去了。当然人不可能躺在海底,我是打个比方。反正就是那种感觉。” 多年前,我们喝过一次酒,他头一回说起那个案子,并以这段话作为收尾。 我一直觉得,堀越夫妇所经历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艰辛,旁人完全无法透过他们现在的样子窥见端倪。 我把装有慰问礼金的信封递给绢江,尝了一小块苹果,逗留十五分钟后与堀越一同离开。 “去‘绘岛’那儿喝一杯怎么样?好久没聚了。”我主张。 “恭敬不如从命。”堀越一口答应。 绢江入住员工宿舍前,我每年都会跟堀越吃几顿饭。假期无事可做时,偶尔也会想到他。 我与堀越吃饭,主要目的是了解入住宿舍的青年员工们的动向,这方面堀越也心知肚明,他会主动把察觉到的有关住客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然而,这一目的渐渐变得不再重要,我开始意识到,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在休息日陪我喝酒的酒搭子。 “绘岛”是浅草桥站附近的一间家常菜馆,全年无休。菜品味道普通,但清酒和烧酒的品种历来相当丰富。 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吧台并排而坐。今晚也接近客满。二楼传来嘈杂的人声,似乎正在举办集体聚餐。 我选了“神龟”,堀越则点了“獭祭”。另外还一并点了几道下酒菜。 酒上桌后,我们相互斟酒,碰杯对饮。 “真是不好意思,总是给你们夫妻俩添麻烦……”我端起酒杯,向上抬了抬,表达感谢。 “别这么说,你这么客气,我反而要不好意思了。我一直跟咲子说,你这么帮助我们,对我们这样的人网开一面,要是能报答万分之一,也是好的。” “哪里的话。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员工宿舍交给你们打理,公司不知道省了多少心。我要谢谢你们才对。” “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们两夫妻怎么可能坚持到现在。” 以互道感谢的方式开场,几乎成了我们每回出来喝酒的惯例。 “对了,三枝最近好吗?”我换了个话题。 “不知道呢,已经好久没跟他联系了。” “是吗?” “嗯,但我想他一定过得很不错。他们家原本就是大地主,生活方面没有什么负担的。” 三枝是两年前向公司申请提前退休的某位员工。 他在出任行政总监时,聘请了堀越夫妇在员工宿舍当管理员。原先,堀越跟三枝相互认识,三枝老家在滋贺县大津市,少年时代曾经加入当地的业余棒球队,堀越彼时担任教练,对三枝颇为照顾。招聘堀越大概是七年前的事。 三枝表示堀越夫妇的人品绝对可靠,见我点头后,他不无担忧地补充道:“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您事先汇报一下……” 也是在那一刻,我得知了堀越家大儿子犯下的命案。 时间要再往前倒推六年左右。东京市北区某公寓有位年轻女子被杀,尸体被遗弃在附近的公园里。这起杀人案之所以不同寻常,原因是被遗弃的尸体并不完整,女性的头部被放置在秋千上,手臂与腿部则被插在沙坑里,剩下的躯体部分遍寻不着。 这起耸人听闻的杀人案很快受到全社会广泛关注。 几天后,凶手迅速落网。 真凶是居住在同一幢公寓的二十一岁大学生堀越武史。武史与被害人不但同层,甚至就住在她对门。案发当日,武史透过门缝,看到被害女性正从外面回来,在她关门的一刹那,武史闯了进去,甚至不给她尖叫的机会,在玄关当场掐死了她。就这样一直等到深夜,武史将她的尸体带回对门的房间。 武史把尸体放在浴缸里,花了一整个晚上进行分尸,头部和四肢遗弃在公园里,剩下的则切成几段放入冰柜。警方在刚开始了解情况时,立刻察觉到武史举止可疑,便申请搜查令,在他家中发现了冷冻的胸部、腹部和腰部组织,武史本人也很快对案情供认不讳。 对于居住在对门的被害女性,他早有预谋,还在犯案前几天专门添置了大型冰柜。 在大津市经营电器商店的堀越当即关门歇业,变卖了店铺和住宅的土地和房产,作为赔偿被害人家属的抚慰金。当年,堀越二十三岁的大女儿在当地从事保育员的工作,二十岁的二女儿则在离家不远的美容院上班,两人在案发后相继辞职,先父母一步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生活。 夫妻俩来到东京后,各自辗转于不同的工作岗位,武史的无期徒刑判决下达一年后,三枝引荐他们来德本产业应征管理员的工作。 虽然这起凶杀案我仍然记忆犹新,但却不想深究。 虽说年仅二十一岁,武史毕竟是成年人,堀越夫妇没必要将儿子的罪孽永远背在身上。听三枝的意思,堀越夫妇已经遭到了足够的指责和谩骂,处境着实可怜。两个女儿将户口迁出,改名换姓,但想找个好人家恐怕没那么容易。 “你有想过回滋贺吗?”顺着三枝这个名字产生的联想,我问道。 “怎么说呢……就算想回去,也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了。”堀越淡然答道。 “是吗。” 神龟口感不错,这款酒喝再多也不会腻。 “但是,我有时候会很羡慕你。” “羡慕?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堀越握着酒杯,颇感诧异。 “是啊,”我点头道,“你经历过许许多多不容易,但是你和咲子相互扶持一路走来,两夫妻总是那么恩爱。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我们也没有很恩爱吧。”堀越苦笑道。 “你觉得没有吗?” “没有啊。我们对于彼此,既然找不到别的可以替代的人,只好两个人过咯。仅此而已。” “这难道还不值得羡慕吗?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 “我们两夫妻,因为情况特殊,不是您说得那么美好啦。” “是吗。” “嗯,案子发生以后,我们逃亡似的跑来东京,那段时间一直都在吵架。” “吵架?” “对啊,我们俩都在心里埋怨对方,儿子变成那样都是你的错。每次一有什么事,就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啊,过了三四年,我们总算明白,无论谁的错都好,事情已经发生,就回不了头了。我们都清楚,现在再来算账,即使分出个青红皂白也没意义了。” “没错。” “话虽如此,我直到现在都还在想,究竟事情为什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但是,哪怕被我找到原因,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在如此残酷的案件发生后,人的想法和情绪多么无力,事实摆在眼前,连一丝一毫都改变不了。 “我们两夫妻只能够全盘接受,把无力的事实锁在心底,就这样一直到死。所谓的原因,就算你都明白,也是没有意义的。” 堀越的这番话让我很有感触。 探寻事件的起因之所以重要,为的是防止同类事件再度发生。但事件一旦发生,就无法一笔勾销,因此即便对堀越家长子所犯的案件深挖下去,探寻原因已然毫无意义。 “我们还曾经被人家当面质问,为什么不代替儿子以死谢罪。案件发生后不久,我们不断接到这类电话。我何尝没有这样的念头呢。 “前天吧,我在整理壁橱,翻到了他小时候的照相簿。在变卖大津房子时,这些东西应该已经处理掉了。照相簿之类我看都不想看。也不敢看。但是,十三年的岁月可能多少有些残酷,我和咲子终于翻开照相簿。你猜怎么着,那孩子幼儿园前后的照片别提有多可爱了,笑得可甜了。他小时候真的很讨人喜欢。我们俩都看得入了神。但是,我突然意识到,死掉的那个女孩,当她的父母像这样翻开照相簿,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他们该多么悔恨,多么伤心啊。那一刻,我几乎想对咲子说,‘我们一起去死吧’。今时今日,我相信我们已经愿意替儿子去死了。 “可是吧,我们还是死不了。考虑到两个女儿,我们怎么能死。就算,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背负着儿子的罪孽死了,留在人世的女儿又该如何自处呢?最坏的情况下,两个女儿也会被我们害死的。想到这一层,就算别人说我们妇人之仁也好,我们真的没办法以死谢罪。” 堀越很少在我面前这样推心置腹。我们才刚开始喝,应该也不是酒精作祟。哪怕真的喝醉了,迄今为止他也很少谈及当年的种种。 我不发一语,只顾静静倾听。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不便表达廉价的同情。 “对不起啊,瞧我把气氛搞得这么阴沉。” “没有的事,是我不好,把话说得太轻巧了。” “不会的,”堀越放下手中的酒杯,望着我说,“你想表达的,我完完全全能够理解。的确是这样,要是没有咲子在我身边,我恐怕早就去死了,或者脑筋不正常了。她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活下去的支柱,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活下去的支柱,这几个字一直在我耳畔回响。 活下去的支柱,活下去的支柱……我暗暗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堀越夹起服务员端上来的下酒菜,一口菜一口酒,吃得津津有味。 我把两个手肘支在吧台上,抱着手臂,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如同漩涡般打转。 我深有同感。 不仅仅是堀越或太太咲子,任何个体的生命,都不是独立存在的。我们每一个单独的生命,唯有在另一些生命的支撑下,方才得以在人世间存活。 堀越的生命有太太咲子的生命作为“支柱”,咲子的生命又有堀越的生命作为“支柱”。接着,他们两夫妻的生命同时也成为两个女儿生命的重要“支柱”……正因为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堀越夫妇才说什么都无法对自己的生命轻言放弃。 生命与生命的相互支撑…… 我放下手臂,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能够支撑我活下去的“生命的支柱”又在哪里呢? -17- 一九八三年(昭和五十八年)四月,我进入德本产业工作。那时我高中毕业,年仅十八岁。 四年前,创始人德本京介去世,妻子德本美千代肩负起经营公司的重任。三十九岁当上总经理的她,当时四十三岁。她原本在京介手下工作,很受赏识,是京介的得力助手,两人随后结合,对公司业务美千代了如指掌。当年员工总人数大约是现在的一半,每个人都百分百信任这位年轻的女老板,这一点在进公司后不久我就有了切身的体会。在史无前例的泡沫经济大背景下,德本产业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增长期。回头想来,那是一段多么激动人心的岁月啊。 工作五个多月后,我记得是在九月八日星期四,我随同前辈拜访客户后回到公司。 “高梨,你来一下。”组长突然叫我,“不好意思临时有个事,你明天去一趟大阪吧。你知道我们跟大阪荣和家装在一起开发建材产品的吧。” “是的,我听说过。” “近五年来,产品线已经相当丰富了,最近双方准备合资创办一家新公司,全面进军建材市场。这次呢,总经理明天会亲自去大阪一趟,跟荣和谈具体的细节,产品开发部突然说让我们销售部也派一个人去。总之,这次点名让你去。” “让我去吗?” “没错。总经理一直都挺照顾你的,估计也想让你积累一点出差的经验吧。” “我去主要做些什么呢?” “你不用做什么,只要在旁边观察总经理和开发部的人怎么跟对方谈判就好了。新公司成立以后,我们公司也要抽调一部分人手过去。”组长还吩咐道,“新干线的车票你去行政那儿拿,集合地点什么的直接问他们就好了。” 我很少在公司里碰见美千代。当时的公司大楼共七层,我所在的销售部位于一层,她所在的总经理办公室则在五层。作为新入职的员工,我几乎很少有机会上五楼。然而,每逢休息日,我们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偶尔见上一面。美千代曾经带我和笃子去市区的餐厅吃饭,也时不时会来我们位于川崎的公寓拜访。不过,我进入德本工作后,我们反倒疏远起来。 次日,我们在新干线月台碰头,前往大阪。开发部派出总监为首的三位员工同行。 我们来到荣和家装总公司,在宽敞的会议室商讨设立新公司的相关步骤和细节,午餐都没时间好好吃。之后,一行人乘坐由荣和预先叫好的出租车,一同前往大阪的红灯区,大摆宴席,不醉不归。 当时还未成年的我在一旁喝乌龙茶,并穿梭席间,为十几位在场宾客倒酒。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那么多大阪方言,那种愉快的声口将我彻底征服了。 美千代酒量甚是了得,无论别人怎么敬她酒,她都面不改色。在转了两三次场地后,夜深了,男人们也变得放肆起来。荣和的那几位接二连三地对着美千代讲黄段子,她听了丝毫不生气,总是能够见招拆招,巧妙化解。 这个夜晚,我仿佛头一回窥见了“成年人的世界”,哪怕只是一鳞半爪。 在最后那家酒吧,喝高了的男人们拼命劝美千代喝酒,她从来没有要我替她挡酒。 “记住,一定不要借酒精的力量去谈生意,这样的销售是没出息的。”美千代悄声在我耳边说道。 此后二十多年,我一直把她的这句话记在心里,并以此要求自己。 次日凌晨,酒席宣告结束,太阳已经在东边缓缓升起。 开发总监等人还要前往冈山的工厂,他们返回酒店取回行李,觉都没睡就赶往新大阪站。 美千代和我则喝了杯咖啡,各自返回房间。正当我冲完澡,刚在床上躺下,电话响了。 “你睡了么?”是美千代的声音。 “没有,还没睡。” “是吗。你现在整理好行李,下来酒店大堂吧。我们这就退房。” 我不清楚这是要去哪儿,但还是立刻换好衣服下楼去。昨晚的兴奋劲儿还没过,我一点都不困。 来到大堂,美千代已经结完账。应酬了一整晚,她看上去依旧容光焕发,与往常无异。 离开柜台,她把公文包递给我,转身穿过酒店大堂往正门走去。我则双手拎着公文包,慌忙跟在她身后。 酒店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 “你在车里睡一会儿吧。”美千代说完便坐了进去。 我将公文包和行李塞进后备厢,从另一侧上车。 “开车吧。”美千代道。 “好的。”戴着工作帽的司机缓缓发动轿车。 这还是我头一回享受到这种接送服务。 “总经理,我们这是去哪儿啊?”车开出一会儿后,我问。 “去庆祝你顺利入职啊,还没替你庆祝过呢。”她望着我说。 说完这句,美千代闭目养神。我满脑子的问号,却不便继续追问,只好转头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大阪的街景就这样在我面前飞驰而过,不知不觉间,我进入了梦乡。 “我们到了。”耳边传来叫声。 我睁开眼睛,轿车停在一幢巨大的房子跟前,貌似是一间传统旅馆。 “这是哪儿啊?” “是有马温泉,名字你总该听说过的吧?” 由于轿车直接停在旅馆前院,我无从观察周围的景致,这里的氛围很是优雅娴静,将大都市的嘈杂喧闹彻底隔绝在外。 为什么美千代要带着我来温泉旅馆?我百思不得其解。上车时她好像说过,要“庆祝我顺利入职”。这就是所谓的庆祝? 一下车,身穿传统和服的女性迎了出来。 “欢迎二位光临。” “好久不见啊。” 美千代熟稔地跟对方打招呼。我们并没有踏入玄关,而是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沿着小径绕到了房子的后面。 穿过一片小树林,我们行至一片散落着几幢小房子的区域,每幢建筑都建得古色古香。房子之间保持着足够的间距,并以苍翠的树木作为隔断,私密性很好。 我们被引入其中一幢房子里。 在简单说明注意事项后,穿和服的女性工作人员把钥匙递到美千代手里,毕恭毕敬地告辞离去。似乎每幢房子都配有室内温泉和露天温泉。我几乎没有去泡过温泉,更别说如此奢侈的旅馆别墅了。带温泉的客房从来只出现在电视的旅行节目里。 美千代拿起浴衣和毛巾,“我先去泡澡啦。”说完便向室内温泉走去。 我一边喝着方才和服女服务员沏的茶,一边寻思接下来的时间要如何度过,心中一片空白。 “修一郎。”不久室内温泉那边传来呼唤声。 我穿过走廊,来到更衣室。美千代脱下的衣物堆在更衣笼里,浴室与更衣室之间由一扇磨砂玻璃移门作为隔断。我走到门边问,“怎么了吗?” “你也来泡啊,很舒服的。” “可是……” “没事的,快进来吧。”见我沉默许久,移门的另一侧又传来银铃般娇俏的声音,“小傻瓜,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权且折回起居室,拿着浴衣再次穿过走廊。 怀着豁出去的心情,我将身上的衣服一股脑儿脱下来,扔进美千代更衣笼旁边的竹笼,赤身裸体。 我鼓足勇气推开移门,眼前是一小片冲淋区,旁边则是一个木制的大型温泉浴缸,露天温泉则要再往里走,推开玻璃隔断便是。 美千代异常享受地泡在温泉池中,笑脸盈盈地望着我,冲我招手。 我背朝她,用花洒先把身体简单冲了一下,拿着毛巾,遮挡下体。 正当我准备踏入浴缸时,美千代一本正经地说:“毛巾可不能下水哦。” 她那对洁白而丰腴的乳房在清澈的泉水中招展。 我把毛巾搁在浴缸边缘,沉下身子。 美千代美丽的裸体将我的视觉整个儿占据,与此同时,她也盯着我精瘦的身体上下打量。 “来,让我抱抱。”甜美的声音宛如一条咒语。 我下意识地被眼前的白色裸体吸了过去。 美千代温柔地展开双臂,宛如一对翅膀,把我环绕在中间。她那纤细的胳膊很快朝我的两腿中间伸去。 “不要害怕。”耳边传来痒痒的气音,“修一郎,你还没见过女人吧?让我来教你好了。” 次年春天,德本产业与荣和家装合资的建材制造公司“荣德工业”正式成立。总公司设在大阪,德本产业内部则组建了东京分支机构。两年后,差不多与入学日本大学同时,我从销售部一组调职进入荣德工业东京分公司工作。东京分公司旗下只有几名员工,主要负责与总公司沟通联络,配合从大阪前来的销售推进相关事务。由于完全没有加班和出差的必要,这样的岗位,下班后去夜校学习再适合不过。一切都是总经理美千代的安排。 日后美千代告诉我,在我进入公司头一年的那个秋天,特意安排我参加与荣和家装的谈判,就是为后来的调职铺路,好让我兼顾学业。比起感激,我不禁对她滴水不漏的周密性格略感恐惧。 总而言之,美千代超越常人的精明头脑和手腕自始至终都像一座高峰横亘在我面前。 虽然时代的东风劲吹,可德本产业之所以能够乘着上升气流业绩不断攀升,与总经理美千代精密的计算和果敢的决断力脱不了关系。 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持续着。 调往荣德东京分公司,等于在同一幢大楼里,将我与其他员工隔离开,让他们无法察觉到我们之间的这层关系,这也在美千代的算计之中。 大学三年级,我回到德本产业。这年春天,笃子踏入社会,我们重新开始共同生活,在神乐坂租了公寓。秋季,我调回到原先待过的销售部。工作比之前要忙,好在我已经养成了学习的习惯,工作学习兼顾起来并不困难。我的学习成绩在夜校学生中出类拔萃。 看到我的成绩单,美千代很是高兴:“不枉我这么看好你。” 随着关系的深入,我对她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 美千代的年纪跟我母亲差不多,但她看起来依然美丽动人,更重要的是,无论在工作层面还是肉体层面,她都是我无可替代的导师。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我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情?我无法断定。 我是深深爱着美千代的吗? 要是这么问的话,答案应当是肯定的。然而,若是换一个问法,那是纯粹的爱情吗?对当年青涩的我来说,恐怕并非如此。 于公于私,我都为美千代而倾倒。更确切地说我是她的一名崇拜者。 她教会了我很多。很多关于公司的机密都毫不隐瞒地与我分享,对于我手头的工作,她自然也经常给予点拨与指导。在上司和前辈面前,我总是小心谨慎,生怕透露他们不知道的消息,以免遭到怀疑。反过来,我的这种工作方式,也给周围人一种慎重、考虑周全、关键时刻能够当机立断的印象。 很快地,我成了公司内部公认的“靠谱”的新生力量。 -18- 德本美千代的墓安置在小石川的传通院。 传通院作为德川将军家族的菩提寺,是东京市内屈指可数的古刹,包括家康生母於大夫人在内,许多与德川家渊源深厚的历史人物都埋葬在这里,杉浦重刚、佐藤春夫、高畠达四郎、柴田錬三郎、桥本明治等著名文化界人士亦长眠于此。正式的名称叫作“无量山传通院寿经寺”。传通院这一院号取自於大夫人的法名“传通院殿下”。 美千代在这间传通院买下了一块墓地。当然,彼时她不是买给自己,而是为六十岁突然离世的丈夫德本京介准备的。京介老家在岐阜,东京并没有德本家族的墓地。 我和妹妹获悉德本京介的死讯是在他去世两年后,母亲刚去世没多久,美千代忽然主动来访。那时美千代已然成了德本产业第二任总经理,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 凡此种种,都已是距今三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我缓步沿善光寺坡道向上走。 每次从水道桥出发去传通院祭扫,我都会稍稍绕个弯路,沿着白山大道往北,在西片附近往左转进入善光寺坡道。实际上,更方便的路线是从春日町十字路口左转进入春日大道,穿过名为富坂的坡道即是传通院门前的十字路口。昔日我时常沿富坂小径前往位于小石川二段的美千代家。 每当前去探望业已不在人世的美千代,我会避开令人浮想联翩的熟悉街道,刻意选择符合如今心境的路线。 京介搬来小石川居住是在创办德本产业后不久。从那时候起,他就与同一区块内的传通院结了缘,热心地捐赠善款,可能也是为自己的后事早做打点。美千代如愿买到墓地靠的也是京介长年以来的虔心馈赠。 京介的葬礼也在传通院举办,排场盛大。 我与美千代发展出男女关系后,通常在汤岛或上野幽会,每个月也会去她府上好几次。在淳子去上课后,我悄悄从宅子的后门溜进去,趁上班之前,享受一段短暂的二人时光。 我第一次去小石川的宅子,淳子还是个小学生。 此后,我们的关系延续了十二年。 关系告一段落那年,我三十一岁,美千代五十五岁。 后来,又过了三年,我若无其事地跟淳子结了婚。 有一回,正当我从小石川的宅子离开时,刚巧与念中学的淳子撞了个正着。我对这座大宅早已熟门熟路,警惕心不免有所松懈。跨出正门的当口,淳子正往锁眼里插钥匙。 当时淳子似乎在上课过程中身体不适,只上了第一节课就早退回家。我记得她那天脸色很差,那是我初次见到真实的淳子,而非在照片中。她跟母亲长得不太像,是个眼眸很锐利,五官清秀的女孩子。 “上午好,”我故意大声和眼前的淳子打招呼,并从西装口袋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帮总经理做事情,我姓高梨。” 我还大声解释道,因为有紧急的文件要让美千代过目,这才专程拿到府上来。虽然不确定房间里的美千代能不能听见,我认为有必要提醒她女儿回来的消息。 美千代正一丝不挂地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不过二十出头。 自那天起,我开始隔三岔五地以光明正大的方式出入于小石川的大宅子。这也是美千代的主意,一种对淳子的障眼法。休息天,我偶尔会与世罗纯也一同登门拜访——从纯也小时候起我就经常充当他的玩伴,我们四个人还一道吃过晚饭。 虽说比我小八岁,正所谓女大十八变,不消几年工夫,我与淳子的交流完全像同龄人似的。 淳子升入高中后,美千代对我表示:“今后,你不要再来我家了。” 当时,我与美千代的关系进入第六年,也与笃子入住了神乐坂的公寓,工作方面,我从荣德工业调回总公司销售部。那年的我二十四岁。 之后的十年,一直到我三十四岁结婚,我与淳子几乎没再见过面…… 坡道向上走到底,道路一分为二。一颗硕大的老糙叶树耸立在路中央。 据说这棵糙叶树树龄达四百年,相传坡道北侧泽藏司稻荷神社的泽藏司神狐就栖灵在这棵树上。粗壮的树干挂着带有神圣意义的稻草绳,老树看起来格外威严。 传通院就在不远处,每次我来祭拜,都会先在这棵巨树前稍作停留,合掌闭目。 我重新迈步向前走,心里想着,淳子难道一点儿都没察觉到我与美千代的关系吗? 在结束与宇崎隆司纠缠不清的感情后,淳子听从母亲的安排,答应嫁给我。当时我坚信,她肯定全然不知情。哪怕她因为宇崎自暴自弃,可天底下绝不会有哪个女儿肯和母亲昔日的情人结婚。 然而,六年后,面对淳子狠狠甩在我面前的真相,我曾经的那份确信发生了强烈的动摇。 莫非淳子知情? 近十年来,我成千上万遍地扪心自问,此刻这个问题再次萦绕脑海。 也许她一直都知道,因此为了报复拆散她和宇崎的母亲,决定夺走母亲的情人?又或者,作为对于我们长年不正当关系的惩罚,故意选择与母亲的情人结婚? 这两种可能性听起来都不无道理,却又有哪里说不通。 我与淳子的婚姻生活是如此安稳而丰富多彩,直至那次突如其来的坦白。至少我对此深信不疑。 对我来说,淳子和舜一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我走到传通院山门口,看了看时间,刚过下午三点。 星期六的下午,这个时间段,寺庙里人影儿都没有。 跨过山门,我先去大殿正前方祭拜。随后在左手边的纤月会馆和观音堂稍作停留,便朝后方广阔的墓地区域走去。 德本家的墓地并不在於大夫人和千姬墓所在的寺院深处,而在靠近山门的区域。相对来讲,离佐藤春夫的墓地比较近。 美千代的忌日是五月八日。今天是十号,前天执行董事大庭向我汇报,两周年法会已经顺利办过了。 我踏入空无一人的墓地,站在德本京介与美千代长眠的墓碑前,墓地看上去还不算太旧。我将墓碑擦拭干净,供奉在墓前的花束仍然很新鲜。 我从袋子里取出一瓶清酒。 美千代特别钟爱清酒。工作场合的应酬,她通常喝红酒、啤酒或威士忌,两个人私底下却总是喝清酒。说起来,四十岁之前我的酒量都不怎么样,通常都是美千代自斟自饮。 与淳子离婚后,我们两个偶尔也会抛开董事长、总经理的身份,坐在一起吃饭。 美千代早就过了六十,酒量仍旧不减当年。我的酒量也渐渐好起来。 “别喝太多了,你原本就不是会喝酒的人。”美千代经常这么提醒我。 美千代的守夜和告别式也都在传通院举行。 因为是公司主办的葬礼,由我担任主祭人。美千代去世前,淳子几乎处于与美千代绝缘的状态,再加上舜一和宇崎隆司也一并现身亲属区,参加葬礼的员工以及相关人士见此景状,大都难掩惊讶之色。多年以来,德本家发生的种种早已人尽皆知。 舜一那年十一岁了。他三岁时离开我,后来再见到,中间已隔了八年。 守夜那晚,宇崎带着他一起来。宇崎和我对到眼后,领着儿子径直走过来。 上一次与这位曾经的上司交谈,算来至少是十五年的事了。 身为同行,我曾经在各种派对或聚会场合见到他的身影。但我们从未面对面说过一句话。 大约在美千代去世前半个月,我把淳子带到她跟前,打那以后,淳子他们每天都会去病房探望。我则特别留神,免得与他们当面撞见。美千代咽气时,淳子第一时间赶到,我们交流了几句,之后赶到的宇崎我则避而不见。 我并非刻意避开他们,只是我无法在美千代的遗体面前多待哪怕一秒。淳子一来,我随即离开医院,剩下的事情也交由行政负责人大庭执行董事处理,自己逃回了两国的公寓。 接着,隔天举行守夜仪式前,我没有踏出公寓半步,任何人都不见。 “这次还请节哀顺变,”宇崎教科书般地低头说。随后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舜一,跟我介绍道,“这是我儿子隆信。” “晚上好。”舜一在宇崎身旁小声打招呼。从那对眼睛里,看不出他对我怀有哪怕一丁点特别的感情。 我们共同生活直到他三岁零九个月,这个我曾经视若珍宝的儿子,仿佛对我已然全无印象。 “隆信都已经这么大了。” 究竟写作“隆信”抑或“隆新”,我不得而知…… 当时的我不禁诧异,他们居然连舜一的名字都改了。然而,我转念一想,为眼前这个男孩的将来着想,这或许是最恰当的做法也未可知。同时,对这种自我催眠的想法,我又产生出强烈的厌恶感。 去年的一周年忌日我没参加。这次同样也由大庭执行董事代为操办。今年的邀请函上,主办人一栏是我与大庭两人联名。 我点燃线香,将一整瓶清酒全都洒在墓碑上。 我站在墓碑前合掌闭目,脑海中勾勒出美千代的轮廓。此时浮现的美千代,永远是年轻时英姿勃发的模样。 ——总经理,纯也被踢出世罗了。五天前刚刚开过记者会…… 我向美千代汇报道。 ——他对我说,如果是您的话,一定会出手相助的。但是结果,我什么忙都没帮上…… 每逢忌日、盂兰盆节、春秋季彼岸节,我都会来扫墓。每次也会像这样,把公司、业界以及与美千代相关的人们的近况转达给她。 进德本产业工作后,我一直称美千代为“总经理”。我当上总经理后,这个称呼也不得不随之改变,后来我改口叫她“董事长”。我们私下相处时,我还是习惯性地叫她“总经理”。 美千代总是直接叫我的名字“修一郎”。没旁人在场时,也常管我叫“亲爱的”。 这回并没有多少有关公司的大事要转告。世罗会在大和银行的主导下进行重组,德本产业面临的危机暂时得以消解。虽然业绩依然不见起色,短期内公司经营还不至于有多大的起伏。 ——总经理,我究竟要被公司捆绑到什么时候呢? 然而,我转念一想,假使如美千代当年设想的那样,世罗纯也与淳子在一起,如今德本产业应当已经与世罗一道,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淳子与宇崎的婚外恋打碎了美千代的如意算盘也好,淳子与我这个美千代的得力助手结婚也罢,从德本产业能否存续这一点上讲,或许都不算是什么错误的决定,至少让这间公司存活至今。 说到底,德本京介创办的“德本产业”的存续问题比什么都重要。不仅是我,继承京介遗志的美千代,美千代的独生女淳子,我们所做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在下意识里确保德本产业能够永远维持下去。纯也之所以能够毫无一丝留恋地将公司拱手让人,是因为他创业者第四代传人的独特身份。对他而言,无论世罗家族还是世罗公司,都是与生俱来的,他对这些谈不上有多珍惜。 人们常说,处于组织底层的劳动者们是公司的奴隶,实际上,位于组织最顶层的经营者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同样也是自己一手打造的,抑或继承下来的庞大组织的奴隶罢了。而且,我们精心呵护,并为之殚精竭虑的这一组织,几乎堪称是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在同一维度的、截然不同的生命体。 组织是由人类亲手创造出来的“自然”。 这种“自然”会把人类压在五指山下,让人类屈服于“自然”所规定的法则。纵使它是由人创造出来的,一旦这种“自然”最终成形,我们就再也无法违背它,对抗它。 这种“自然”的终极形式,我想就是国家吧。 我、美千代、德本京介,或许都被名为“德本产业”的“小小自然”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睁开眼睛,放下手掌。 黄金周过后,天气持续闷热,仿佛已经入梅。东京连续两天都是夏日气候。天色一片晴好,过了下午三点,阳光才略微减弱。 我兀自站在墓地前,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出了一回神。 -19- “能登味”下午三点起开门营业。 以前他们也做午市生意,由于原料成本高涨,无法收回成本,大约两年后专心只做晚市。由于不少老主顾都提议“不如把开店时间提前”,店家本着尽早供应每天由能登空运而来的新鲜食材这一宗旨,开始每天三点接待食客。这一改变,至今已然三年有余。 我也是这家店的熟客,在他们还经营午市时就常来光顾,晚上想一个人喝点小酒也会跑来这里。虽然从未在这儿招待工作上的朋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店长知道了我是德本产业的总经理。话虽如此,我却不会得到什么特别的招待,只不过最近,即使不专门下单,店长也会为我准备他们当天的推荐菜。 我去美千代的墓地祭扫后,三次中总有两次会来这里。 这家店供应来自北陆地区的各种当地美酒,我有一半也是来替美千代品尝美味清酒的。 餐厅全年无休,周末也开着,三点多来总是没什么客人,我在二楼靠里常坐的位置落座,悠闲地享受自斟自饮的时光。 第一杯清酒是来自手取川的大吟酿。 最先上桌的下酒菜则是拌剥皮鱼肝和七尾产的野生岩生蚝。 冰凉的清酒顺着喉咙滑下去,当胃突然收紧时,清酒的醇香便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我长吁一口气。 ——纯也与太太杏奈之间的关系修复了吗?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我忽然关心起纯也来了。 单凭五日他在记者会上的表现,自然无从判断背后的状况。午间新闻里,纯也只出现了十几秒。次日的财经报纸刊登了他的大幅照片,但那也是他面对记者鞠躬道歉的模样。 刚才在墓碑前,我寻思着,如果淳子与纯也走到一起,德本产业肯定已经和世罗一道万劫不复。可是仔细一想,淳子若成了纯也的太太,或许就能阻止他参与愚蠢至极的收购闹剧,更不会任由他做假账。 淳子拥有不逊色于任何男人的天资,极富分析能力。我不知道她父亲德本京介是何等样人,无法推测她的天分有多少来自美千代的遗传,不管怎样,在我看来,以淳子的聪明才智,完全能够胜任经营者的工作。 在工作方面,很多事情我都会主动跟她商量,也经常会被她的只言片语所点醒。 今年首批上市的岩生蚝口感浓郁,入口即化,生的剥皮鱼则特别有嚼劲,两者相得益彰。 两盘小菜下肚后,第二杯手取川也喝完了。 跟往常一样,我又点了天狗舞,这是一款美千代偏爱的清酒。火烤红鲈鱼和醋拌岩章鱼随着美酒一并上桌。 我望了一眼时钟,四点半了。距离太阳落山,至少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虽说是周六,这么早就喝得醉醺醺,我不免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从头到尾,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啊? 最近,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每每会对自己产生厌恶之情。多亏了那只水瓮,起床后的抑郁情绪得到了明显的好转,但只要一喝酒,类似的负面情绪却总也免不了死灰复燃。往日的回忆排山倒海般向我涌来。 淳子大学毕业后,进入大型广告公司工作。她被分派到制作部,有一次碰巧参与了德本产业的广告竞标,与负责联络沟通的宇崎隆司相识。打那以后,她疯狂地投入到与宇崎的这段婚外恋中,几乎将工作整个儿抛到一边。 他们的相识距离她进广告公司仅仅数月,她二十三岁。 宇崎和我同属销售部,比我年长四岁,认识淳子那年三十四岁。他是销售一组的代理组长,也是我的直属上司。 在我的整个职场生涯中,从头到尾,宇崎都是最最能干的销售。 我这话不仅说的是我们公司,还包括所有合作伙伴和客户在内。在美千代的熏陶下,我的工作能力也受到一致的认可,但宇崎显然还要超出一大截。 职场上从来都不缺天生的销售人才,现在的德本产业也不乏这一类的员工。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像宇崎那样,每件事情都切中要害。 身为总经理的美千代也对宇崎赞赏有加,认为有朝一日,这家公司将会交托到他和我手上。 淳子和宇崎的关系隐瞒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宇崎隔壁桌办公的我丝毫没有察觉,公司内部也从来没有传过相关的风言风语。美千代也毫不知情。 就这样过去整整两年,一九九七年七月的某一天。 宇崎的太太突然不请自来,要求与总经理美千代面谈。 美千代当时在公司,便立刻请她进来。 美千代惊讶地得知,自己的女儿与已经升任第一销售组组长的宇崎隆司长年保持着婚外恋关系。 宇崎的太太面不改色,只是淡然地将丈夫与总经理千金的不正当关系娓娓道来。她还从随身携带的大号手袋里取出私家侦探的调查报告,逐一让美千代过目。宇崎太太的口气听起来轮不到美千代否认,也丝毫没有怀疑的余地。 美千代诚恳地表达了歉意,还说会立刻约见两位当事人,妥善处理此事。当美千代表示:“您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只要是我办得到的,您随便开口。” 宇崎太太沉着冷静地回答道:“既然总经理这么说,有件事情还请您一定遂了我的愿。” “好的……”美千代等着她说下去。 就在这时,只见她从皮包里掏出水壶似的东西,缓缓站起身,接着打开壶盖,高高举起水壶,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出来,洒在自己的头顶上。具有挥发性的汽油的味道扑鼻而来,瞬间在总经理办公室弥漫开来。 “让我在这个房间死掉算了。”她似笑非笑,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打火机,一转眼就把自己的身子点燃了。 美千代的尖叫声连隔着两道墙的行政部都听得一清二楚。 及时赶到的行政部员工七手八脚地将宇崎太太身上烧着的衣服脱掉,避免了致命的烧伤。总经理办公室地面略有焦痕,并无大碍。当然,事件向警察和消防部门进行了通报,在德本产业总经理办公室发生的这起自焚未遂事件成了大新闻,报纸、电视争相报道,还成了周刊杂志不可多得的谈资。 很快,宇崎提交辞呈,淳子也从工作的广告公司辞了职。 事件后,人们还发现,他们两人三个月前,已经开始在淳子位于人形町的公寓里同居。 我与美千代的关系两年前就画上了句号,美千代却因为这件事心神不宁,极度脆弱,我唯有在旁全力支撑。宇崎直属部下这个身份,反倒提供了不少便利。 正是这期间,我再度造访小石川的宅子。 宇崎陪在住院的太太身边,偶尔会被周刊杂志的记者逮个正着,淳子则被送往市内某家酒店,杜绝一切与外界的接触。 我负责在美千代与淳子之间传递消息,比起陷入崩溃情绪的淳子,我更关心的是意气消沉的美千代。那段时间我一刻都不得松懈。 不用说,销售精英与总经理独生女的婚外恋以如此戏剧化的方式公之于众,公司内部的混乱和动荡局面可想而知。 在纷纷扰扰的漩涡之中,有一句话我至今难以忘怀。 事件发生十多天后,美千代的情绪终于稍稍稳定下来。 下班后,我先去淳子入住的酒店,再前往小石川的宅子看美千代。最近我几乎每天都会像这样将淳子的情况事无巨细地汇报给美千代。 听完我的一番话,美千代不经意漏出一句话来。“看到他们两个从酒店出来,被记者拍到的照片,我就想,真是太好了,不是我跟修一郎。”美千代脸上的表情格外严肃,“一瞬间我觉得,他们两个,莫非成了我和你的替罪羊?” 后来,在多番劝导下,淳子还是不愿回小石川的家住。 她退掉了人形町的公寓,又在原宿借了房子,开始新的公寓生活。 美千代担心她会和宇崎藕断丝连,我却觉得没有这种可能性。宇崎两周前已经陪伴出院的太太,返回老家熊本去了。 顺带一提,两年之后,宇崎在熊本市创办了建材网购公司“UZAKI”。 淳子和宇崎的关系是在什么时候重新开始的呢? 离婚那阵子,我并没有极力探究此类细节。 二〇〇四年秋天,我的婚姻迎来第七个年头,公司全新的总部大楼也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建设。突然,淳子向我坦诚,舜一不是我的孩子,而是她和宇崎隆司的孩子。这个真相几乎把我摧毁了,任何事情在我眼中都已不再重要。 然而另一方面,淳子向我说出实情的那个瞬间,不可否认,我心里也生出某种奇异的踏实感。虽然是叫人难以接受的真相,可我竟对这个真相丝毫没有怀疑。 “宇崎说,让我带着舜一,一起回去。”在我询问将来打算时,淳子如此回答。 “回去?”我不解地问道。 淳子默不作声,只是点点头。 现在回想,那是我唯一能够向淳子证实的机会,她究竟知不知道我与美千代的关系。 但是,我又何来勇气呢? 很难用言语准确表达我当时的心情。甚至如今追忆起当时自己所经历的,内心依然会感到空落落的。 所有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而且,我还在心里暗自觉得,自己的报应终于还是来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想法也让我奇异地感到某种释然,我所犯的罪孽总算有了个了断,不是么? 我指的不仅仅是与美千代的关系,还有迄今为止的人生岁月里所有积重难返的罪孽,这一定是各路神佛对我的惩罚。 我这个人,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我一向这么认为。更有甚者,我会在不经意间伤害周围的人,把他们推向不幸的深渊。 失踪的父亲,早死的母亲,以及那么爱护有加的笃子,家人们我一个都没能保护好。 在舜一最可爱的年纪与他分别,痛苦格外强烈。自从出生,他就和我一起生活,我对他可谓分外宠爱。三年零九个月的时光,他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数也数不尽的快乐回忆。无论他是不是我的亲生骨肉,这一事实无从变更。 也许,若非把整件事看作上天的惩罚,我根本无法眼睁睁让儿子离我而去…… 我喝完两杯天狗舞,再次看了一眼时钟。 仅仅过去三十分钟。 醉意很快遍及全身,我已经产生轻飘飘的微醺感。 舜一出生时我欣喜若狂,这里头也有绝对无法对淳子表明的成分。淳子怀孕后我就隐隐有所察觉,探知到心底不为人知的念头,而在美千代赶到医院抱孙子时,我彻底确信了。当时护士把舜一抱过来喝奶,美千代抱着舜一别提有多高兴了。 我望着美千代的身影,心底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热烈情绪。 借由这个孩子,我的血与美千代的血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面对这一事实,我的体内生出一种近乎震颤的强烈感动。 这是多么亵渎神明、不知廉耻、活该受罚的喜悦啊。 在淳子向我坦白时,我没有责备她,反而强烈地进行着自我谴责。淳子的确背叛了我,但我又何尝不是严重地欺骗了她呢? 淳子带着舜一回到宇崎身边。当时宇崎还在熊本,他与前妻早在七年前,也就是回老家后立刻离了婚。 美千代从一封淳子的信上得知我们离婚的消息,当时公司已经办过新大楼落成仪式,刚刚忙完从临时办公地点搬入后的大小事务。是我跟淳子约定,在那之前暂时不要透露离婚的消息。 信寄到的第二天,美千代把我叫到全新的总经理办公室。 与我设想的不同,美千代显得特别冷静,还把淳子写来的信拿给我看。“原本打算明年把这个位子让给你,看来可以提早一些了。”她说,“这个月月底,我会退下来。”除此以外,她什么都没说。 我望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美千代,暗自思忖她的真实用意。我已经不再是她的女婿,还有什么理由把公司传给我呢?虽说她原本打算未来将公司交给我打理,但倾注全部心血建造起这幢全新的总部大楼的她,短期之内并无退居二线的必要。 我百般推脱,不愿接任总经理。 美千代默不作声,听我把理由说完。“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搞清楚,”她隔了一会儿,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修一郎,对我来说,你比淳子重要得多。” 我诧异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美千代的声音如此温柔,就像春风化雨,又如一位悉心教导爱子的母亲。 -20- 我六点不到离开能登味。 燥热的身体吹着傍晚的凉风,感觉格外舒爽。本想在外散散步,但此时天色尚且明亮,纵然是周六,大白天醉醺醺地在路上闲逛,被人瞧见恐怕不好。 我走到白山大道,拦了一辆出租车。 沿着外堀大道进入靖国大道,穿过浅草桥十字路口,开到隅田河对岸就是两国了。我租住的公寓就在靖国大道的延长线上,两国桥将这条路拦腰横断,桥的另一侧改名为京叶道路。公寓地址在两国三段,与两国国技馆和江户东京博物馆夹着JR总武总线遥遥相望,隔壁的两国二段建有因鼠小僧次郎吉之墓而广为人知的回向院。 出租车快到隅田河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着“筒见花江”这个名字。 花江六日上午从巡演地北海道返回。堀越告诉我,她这周一直住在员工宿舍,贴身照顾病中的绢江。绢江虽然好了很多,但仍未完全康复。 昨天,星期五,我没去浅草桥。主要也是不愿打搅他们祖孙二人。 我心想,绢江的病情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变化,却不知这通电话所为何事。 “喂,你好,”耳边传来花江的声音,听起并无大碍,“现在方便说话吗?”很少听她用这种口气说话。 “方便的。我在出租车上,正准备回家呢。” “哦,是吗。” “怎么啦?” “也没什么事,最近一直没联系嘛……” 的确,我跟花江很久没见面了。可以说,现在我和绢江的关系更为密切。 自从花江扔下绢江,回到一条的身边,我就不太去想她的事,也不愿多做考虑。 “不好意思,我最近也特别忙。” “你可别这么说,外婆多亏你这么照顾,我却连句谢谢也没说,真的是太不好意思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的。对了,绢江太太好点了没有?” “谢谢你。她好多了,饭量也恢复了,”花江道,“我打来是因为,有些北海道的土特产想要拿给你,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要是方便的话,今天或者明天,你有空见面吗?” “土特产啊?” “对的,不值钱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太谢谢你了,我什么时候都方便的。” “现在呢,可以吗?” “当然。要不我现在去找你也可以。刚过浅草桥呢。” “不用麻烦了,我等外婆吃完晚饭,去你住的地方找你好吗?在门口交接也不碍事,因为是生鲜的东西,放太久就不新鲜了,想着尽快送去给你。” “你过来方便吗?” “当然,当然。” 浅草桥坐JR到两国只有一站路,想必让她跑一趟无可厚非。更何况,醉醺醺地去绢江那儿探望也不成体统。 手表的指针正好指着六点半。 “这样吧,八点左右可以吗?”我盘算着还有时间冲个澡,洗刷身上的酒气。 “好啊,我八点去找你。” 花江自然没来过我家,地址很早之前就告诉过她。公寓建在京叶道路上,大楼很高,应该不至于找不到。 “那我等你。”说完我便挂断电话。 八点零五分,通话器响了。我已经吹干头发,换好衣服。门禁屏幕上映出花江的脸,同时传来“晚上好”的声音,我立刻解除了门锁。 我的房间在八楼走廊最深处,过了好一会儿花江才找到。自从我搬到这里,从来没有像模像样地招待过什么客人,一次都没有。说起来也是再正常不过,家人也好,亲戚也罢,我连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 我听到门铃声,推开房门,只见花江身穿灰色开襟衫和牛仔裤,装束一如往常,手里拎着一个小纸袋。 “这公寓很不错啊。”一见面她便道。 “也还好啦。”我道,“有空的话进来坐坐,喝杯茶或者咖啡怎么样?” “那好,我进来打扰一会儿。” 花江一边环顾房间一边脱鞋,换上了我在玄关预先摆好的拖鞋。 客厅大约二十五平米,再加上六平米的厨房和十二平米左右的书房兼卧室,是一室一厅的房型。不算太大,但一个人住绰绰有余。花江在客厅沙发坐下,我则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茶几上的杯子里倒着我事先准备好的咖啡。 “看起来很好喝,”花江伸手拿过杯子,“哇,真的好香啊!”她喝了一口满脸笑意。 “每年到了五月份,我都会做这种冷泡咖啡。用了那只水瓮里的水,真的特别好喝。” “是吗。”花江表示赞许,又拿起来品尝了一口。 “其实非常好弄的,只要把咖啡粉装袋,放在冷水壶里,然后倒入少量开水,稍微焖一下。虽然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步骤,但味道确实很不一样。” “你泡的咖啡,跟咖啡店差不多。”花江微笑道。接着她把玻璃杯放回茶几,拿起身旁的纸袋递给我。“对了,差点忘了,这是生鲜,放冰箱里面去吧。” 我接过纸袋,取出里面的土特产。揭开银色的隔温纸,原来是透明盒装的海胆。 塑料盒盖上印着“北海道福岛町海域?完全无添加?NONA?盐水盒装北紫海胆”字样。海胆颗颗分明,码放得格外整齐,盒子里的盐水看起来也很干净。 “这个‘NONA’就是北紫海胆的意思。我听当地人说,这是北海道最好的土特产,所以就给你买回来了。原本还想多买一点,但又怕放久了不新鲜,只好聊表心意,不好意思啊。” 话虽如此,纸袋里装着三盒,每一盒都够吃一碗海胆盖饭了,量显然不算少。 “你喜欢吃海胆吗?”花江问道,生怕不合口味。 “我特别喜欢。但是这么贵的东西,还一次拿你这么多,我怎么好意思啊。” “哪里哪里,这么一点点东西,根本就不算什么的。” “那就谢谢你了。”我将三盒海胆重新叠好。“对了,你已经尝过了么?” 花江诧异地看着我:“你说海胆么?” “对啊。” “我没吃过。” “要不,我们现在一起尝尝看?” “好啊。东西是买给你的,你说了算。” “我一个人可吃不了多少,你要替我分担一些哦,机会难得嘛。” “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花江道。听起来也对海胆颇有兴趣。 “我这儿刚巧没有清酒,好喝的烧酒倒是不少。要喝一杯么?”冲完澡后,我彻底醒了酒,看见海胆便又想小酌两杯。 “本来是想送你东西的,怎么反倒要你招待起我来了。” “我们好久没见了嘛,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上一杯。我跟绢江太太经常一起吃饭的,跟你好像那次维尼尼后,就再也没机会碰到一起了。”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啦。其实,今天我也有事情想要跟你商量来着……”不知怎的,花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21- 决定小酌两杯后,花江来到厨房,手脚麻利地料理下酒小菜。 她将冰箱里的鱼糕切片摆上海胆,接着拿出我经常买的绢豆腐,做了份海胆豆腐,最后还煎了蛋皮,同样放上海胆。 海胆和鱼糕下面垫了片黄瓜,淋上酱油;海胆豆腐则佐以柚子胡椒面汁;海胆蛋皮上撒了少许椒盐。 不一会儿工夫,海胆无处不在的豪华小食大功告成,摆到了餐桌上。 用盐水浸泡的海胆口感纯正,回味无穷,的确名不虚传。 花江尝了一口连声赞叹:“这真的很好吃。” 我拿出三瓶烧酒,分别是山猿、山猫和山翡翠。花江挑了大麦烧酒山猿,我们都兑水喝,用的自然也是那只水瓮里的水。 花江先聊了一些在外地巡演发生的事,我只顾侧耳倾听,告一段落后她说:“总之就是特别晒,札幌和小樽的工作都在户外,我晒黑好多。”说着还用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我这才注意到,花江好像是黑了一些,不过也因此,今晚的她看起来格外干练,非常吸引人。 “还有,那边晚上很冷的,我差点感冒了。” “但是,要你中途退出,还蛮可惜的。” “没办法呀,外婆生病了我一定要回来的。” 既如此说,把绢江扔在浅草桥,没几天就搬回那间破旧公寓的又是谁呢? “购物专家的工作,应该很有意思吧?” 花江听了,露出不置可否的样子。“嗯,怎么说呢,要说有意思的话,也是蛮有意思的。” “你师傅跟我说过,你是个很有天分的购物专家。”过了这么久,我登门拜访一条的详细经过,却还没找到机会告诉花江。 “有吗……”花江更显诧异,“我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也不太喜欢站到一大群人面前。” “但是,你师傅说过,你讲解的时候周围总能酝酿出某种兴奋激昂的气息,消费者们听了不知不觉就被这股兴奋劲儿带走了。” “我倒没有这种感觉。不过,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听人声。” “人声?” “没错。就像人来人往的车站啊,百货商店啊,公园啊,听到嘈杂的人声我就会开心一点。现在很多人都说不喜欢吵闹,要远离人群,我反而最喜欢了。” “原来是这样。” “嗯。”花江点点头。 “不过,你提醒我了,我也不讨厌人群,如果硬要比较的话,我也是喜欢的。” “是的,我觉得你一定也是同一种人。” “同一种人?” “我管它叫人群派。” “人群派,那是什么?” “对啊,我自己取的名字,人群派和安静派。” “安静派?” “这个世界,不正是由这两派人组成的吗?算人数的话,安静派稍微多一点。你瞧,有些人很讨厌排队,但也有另一些人,每次看到大排长龙就一定要挤进去。就是这种分别。” “我明白了,很有趣的说法。” “没错吧。在人多的地方,我反而清楚地感觉到,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街上有很多看上去关系融洽的几口之家或男女朋友,可是把他们放进人流中一看,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谁都不曾真正拥有谁。这份工作干久了,就特别能看清人们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孤独。我深深体会到,并不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孤独……这么想能让我开心一点。” “心中挥之不去的孤独……” “嗯,我会觉得,任何人心底都有一个洞,那里一定吹着寂寞的风。” 花江的话让我想起星期一,与堀越在“绘岛”吃饭的情景。那天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世罗纯也在记者会上的表现,随后去浅草桥探望绢江。堀越对我倾诉说,要不是太太咲子在他身边,恐怕他早已自杀或发疯了。他还说,太太是他“活下去的支柱”。听到这话,我心里首先浮现出纯也的脸。上个月许久未见的他向我表示“被公司一脚踢开,要是杏奈也跟我说拜拜,我实在不知道下半辈子要靠什么活下去”,看上去简直要哭出声来。总而言之,堀越或纯也都很清楚,妻子正是自己生命的支柱。 但是,如果花江刚才说的话成立,那么纵使相互扶持的夫妻,各自心里,还是会有一个孤独的空洞。 难道正因为这个空洞的存在,人们才更需要彼此的支撑吗? 抑或,人类说到底都是单独的个体,“谁都不曾真正拥有谁”? 我认为,这两种说法各有各的道理。但是,我也隐隐觉得,加之于我们身上的那永恒的孤独,无论依靠任何对象、做法、信仰,最终恐怕都无法完全消弭。 在人们心底挥之不去的寂寞的风。 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风在我心头拂过。 “其实,我想找你商量的是,我觉得购物专家的工作差不多是时候告一段落了。”花江略微探出身子道。 “告一段落?” “嗯。”? “怎么突然这么想了?” “外婆腰部骨折的时候,我也考虑过是不是该不做了。但我虽然有这个想法,在师傅的公司里一天,总由不得我说走就走。然后,这一次,我接到堀越老师的电话,说外婆病倒了,这才又意识到,现在这份工作我是真做不下去了。” “原来是这样。” “要是不做的话,等于我就放弃当购物专家,得去找别的工作了。” “是啊。” “而且,我总不能一直麻烦你还有堀越老师吧,外婆也到了这个岁数,最后肯定要靠我来照顾的。一直以来我都让外婆操碎了心,也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我在想,要是外婆就这么去了,我心里该有多后悔啊……” 花江双目炯炯有神。这番话显然不是借着酒意信口胡诌,我相信正如她所说,这是深思熟虑后的结论。花江的父亲彰宏在她出差期间,因肺炎不治离开人世,不难理解在听到绢江感冒卧床不起的消息后,花江会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关于花江母亲的失踪,父亲的去世,以及成为购物专家的经过,绢江和一条已经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我,这一层我不确定花江是否了然于心。 “然后,”花江喝了一口烧酒继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物色物色,有什么适合我的工作。” 我换了一款酒,在喝光了的玻璃杯里倒上山猫,又从冰桶里加了几块冰,兑入少量的水。相比之下,我偏爱地瓜烧酒,更胜于大麦或大米酿造的烧酒。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师傅一条也不会那么容易放手的吧?” 尽管花江说自己让绢江操碎了心,却也还是抛下她任由外人照顾,自己回到一条的身边。这还不止,绢江的生活有了着落后,她从在事务所打杂,发展为重新登台促销,甚至还跑去外地巡演。 根据绢江和一条的描述,不难推测,花江与一条的关系比较接近我与美千代,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师傅知道你想辞职么?”我换了个问法,暂时不去深究。 虽然和一条见过一次面,可回想当时他的态度,包括接电话的口吻,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他一直以来都把花江当作自己的左右手,甚至是身体的一部分。 “师傅的事情随他去吧,”花江倒说得很干脆,“算起来,我也跟了他十五年了,就算现在离开他,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但是,你师傅可不会爽爽快快地放你走吧?” “不知道。应该也不至于坚决不肯吧。而且我们早就没有那种关系了。”花江若无其事地说。 “我猜也是这么一回事。”我略微顿了顿,低声道。 “师傅那时候一直不答应收我为徒,你让我怎么办啊。”花江一副不堪回首的表情。 “后来呢?” “师傅毕竟是个男人,我那时候也很年轻。” 何止是年轻,花江当年才十六岁,而一条应该已经与现在的我年纪相当。一条曾经表示被花江的热情所打动,这才收她为徒,实情却没有那么冠冕堂皇。 “当时师傅刚离婚不久,和那个跟他外遇的女徒弟也分手了,正是要人陪的时候。他收我为徒后,无论出差还是别的什么事,我都陪在他身边。做这一行只能自己偷师,我师父绝对不会直接教的。” “你这么想成为购物专家么?” 初中毕业的小姑娘,为什么要为了一份工作,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呢?更何况,对方的年纪都可以当她爸爸了。 “我确实想试试看。但说实话,那阵子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要是师傅没有收留我,我可能真的就饿死街头了。” “你为什么不回绢江太太那儿去呢?” “当时,也有妈妈的原因,我特别讨厌外婆。在你看来,也许是师傅玩弄了我,其实并不是这样。男人和女人之间,就算年龄相差比较大,原本也不能把错完全归到任何一方。” “这点我完全同意。”我表示赞同,“这么说起来,你现在还是喜欢你师傅的咯?” “我说不上来。无论如何,师傅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父亲去世时,葬礼之类的也全部都是师傅操办的。我父亲一个人住在涩谷,有一天我去公寓看他,发现他躺在被窝里,身子已经冰冷了。我方寸大乱,首先就给师傅打了电话。他立刻赶过来,他说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验,还说我父亲太可怜了,跟我一起哭了很久。要是没有师傅在我身边,当时的我,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听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意外,一条居然会陪花江一起落泪。 可以肯定的是,花江直到现在都没有对一条彻底死心。 哪怕存在着近乎两代人的年龄差距,古往今来类似的故事从来不绝于耳。 见我默不作声,花江道:“我想要改变。我此前的人生道路,虽然谈不上有多么值得骄傲,但我自己并不觉得于心有愧。可同时,我也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是时候画上句号了。跟师傅之间的事也好,跟外婆的生活也罢。我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踏实一些。” 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天堂金花树蛇的画面。说起来,让我知道有这种蛇存在的,恰恰是眼前的花江。 被孤独销蚀得体无完肤,找寻能够成为彼此生命支柱的对象,把某个人视为自己的救命恩人,玩弄别人,又被别人玩弄……人生在世,会有各种各样的际遇。 然而,在那些过眼云烟背后,在另一个维度上,总会有那么几个机遇突然到访,令我们的人生发生本质性的变化。 遭到天敌蜥蜴捕食的天堂金花树蛇,将自己的肋骨展开呈U字形,宛如缎带般扁平,从而能在空中滑翔一百多米的距离。当那个瞬间翩然降临,或许我们也能够奇迹般地重新打造自己的人生。 “你想做哪方面的工作呢?”我注视着花江的眼睛问。 “我毕竟有购物专家的经验嘛,还是想做服务业相关的工作。例如说展示厅的接待员之类的。我在想,这类型的工作也许你能帮我物色物色。” 我们公司的合作伙伴数不胜数,包括住宅开发商、住宅设备制造商,销售相关产品的公司,电力公司以及燃气公司等等。正如花江所想,如果她愿意在展示厅工作,找我帮忙无疑是近水楼台。 “我可以介绍你几家有样板展示厅的公司,但至于请不请你,我就不敢打保票了。我最多可以帮你跟他们打声招呼,让你去参加面试。” “当然,当然,接下来就是我个人的能力问题了。” “那好,下周我先找几家比较靠谱的给你。下下周估计你就能去面试了。” “真的吗?” “嗯,这样吧,你先写份简历寄给我,一份就够了。” “好的。星期一我就送到你们公司前台去。” “行。” “拜托你了。”花江挺直腰杆,礼貌地低头致谢。 我觉得面试多半难不倒她。而且,既然有我出面推荐,只要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录用应该并不困难。 十一点多了。我们喝了三个多小时,我诧异于时间过得这么快。 谈妥正事后,花江看起来轻松了不少。她津津有味地喝着兑过水的烧酒。我因为连着喝了两顿,此刻已经有几分醉意。 花江能够顺利与一条龙凤斋分开么? 我望着她暗自思忖。用她自己的话说,他们“早就没有那种关系了”,即便如此,长期以来构建起的纽带却不会如此轻易断裂。比照我与美千代的关系,这是显而易见的。 “对了……”花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双眸闪烁,“你为什么对女人没兴趣啊?是一直都这样吗?”她忽然问道。 “我的身子不听使唤。”我回答。 花江面露惊讶之色。 “我跟离了婚的老婆之间有个儿子,儿子出生后不久,我们就没有性生活了。” “就是ED对吗?” “是的。起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直到离婚以后,我才恍然大悟。” 花江依旧听得一头雾水。 “其实,儿子并不是我的。” “原来是这样啊……”花江不禁诧异道。 “跟老婆分开一段时间后,我就对男女之事失去了兴趣。不仅仅是肉体关系,精神上也完全不感兴趣了。就这样过去十年,现在我连性欲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 花江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真好,这样才好。”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我只听她这么说道。 -22- 市内每两年举办一次建筑建材博览会。最近几届会场都设在东京Big Sight国际展示中心,开幕前的招待会则选在丸之内的新东京国际酒店举办。 今年的招待会定于五月二十二日举行。由于公司有会议要召开,我没有出席招待会开幕式,而是去傍晚六点开始的欢迎派对露了个脸。作为业界屈指可数的大型活动,来自国外的著名建筑家、设计师以及建材、家具制造厂商的高层云集于此,今年的酒店宴会厅同样人头攒动。 因为人实在太多,我待了一个小时,就从宴会场抽身离开。 我走到酒店主楼大堂,随便找了个沙发坐下,正当我掏出手机查看来电记录,只听背后有个声音在叫我:“高梨哥!” 我转过头,世罗纯也站在那里,身旁跟着一位身穿亮眼连衣裙、身材高挑的女性。 “好久不见了。”纯也的皮肤晒得更黑了,脸上带着笑容。他身穿黑色西装,系着银色领带,活像演艺圈人士。四月下旬在东京巨蛋饭店见面后,这是我们时隔一个月再次相遇。 看上去他依旧风风火火、精力充沛,与五月五日记者会上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是个外在表现与内心状况存在显著落差的人,单凭外表,很难判断此刻真实的心理状态。 “哎。”我将iPhone收进口袋,站起身。花江没给我打过电话。今天下午,她要去我介绍的住宅设备公司参加面试,目前还没接到任何回音。 “不好意思,上次之后,没再找过你。”纯也低头道歉。 “没关系的,你也很不容易吧。” “幸好没给你添麻烦,我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简简单单的几句寒暄,让我明显察觉到纯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原本带有某种炫耀色彩、略微有些尖锐的光环和气场柔和了不少。 “高梨哥,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不去了,今天晚上没什么事。我正准备回去呢。” “是吗。要不我们喝一杯怎么样?上次都是你埋单的,今晚一定让我做个东。” “可是,你现在有空吗……” 我望了一眼纯也身旁的女性。她小脸蛋,长头发,是模特一类的美女。 说着,纯也从裤袋里掏出类似房卡的东西,交给对方后道:“能先去房间等我吗?”他的态度很自然,并不压低音量。这位美女接过房卡,向我点头示意,径直往电梯厅走去。 纯也目送她离开,转过脸来:“她是银座会所的女孩子,最近我们刚刚在一起。” “是吗……” “我们去三楼的酒吧怎么样?”他异常坦然地说。 我们步入酒吧,服务员直接把我们领到最靠里的桌子。看来纯也是这里的常客。虽说不是包厢,但周围只有我们这一桌,全然不必介意旁人的目光。 “你见过园城寺了吗?”服务员将我们点的饮料端上桌后,纯也说道。 园城寺是接替纯也出任世罗总经理的人。前年,大和银行把他外派到世罗担任董事,正是他发现了世罗的假账,并向老东家通风报信。 “他还没找过我。” “是么……”纯也若有所思。 “现在,大和准备怎么处理世罗呢?”我免不了还是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公司的事情他们现在都不跟我说。” 我点点头,心想这话不假。 “但是,我想你也很清楚,就算我们公司跟大和建筑合并,重组之后还是经营不下去。毕竟,我们还算好的,大和那边经营状况更加不容乐观。我几乎都已经预见到了,最后肯定抱着一块儿死。” “大和那边总应该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对策吧?” “谁知道呢。反正他们压根儿不准备单独重组世罗。否则,为什么会让那个园城寺担任总经理呢?他哪里来那么大的能力,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公司呢?他不过是个小会计罢了。” “但是,如果跟大和建筑一并重组,仍旧没有前途的话,大和银行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的呀。” “是的。所以那帮人正在商量对策,最近几个月,以近藤常务为首,他们好像一直在研究重组计划。”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虽然为时已晚,我还是想听听纯也的观点。 “嗯,比如说,再找一家公司进行合并,这样做还有点机会。” “再找一家公司?” “是的,当然了,要能够托得住大和建筑和世罗这两家公司,必须有相当的实力才行。另外,如果没有对行业了如指掌的资深经营者加入,新公司转眼之间就会灰飞烟灭。” “按你这么说,上哪儿去找符合条件的公司和经营者呢?” “可不是吗。”纯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喝兑水威士忌,纯也则点了红酒。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对了,你跟杏奈后来怎么样了?”我拿起第二杯威士忌,直截了当地问。想到楼上那位美女,他们多半没有重修旧好。 “前阵子谢谢你了,还帮我去跟近藤常务谈。”纯也端着酒杯道。他的红酒几乎没怎么喝。 “这点事情不足挂齿。” 先前我给纯也打电话,将近藤的态度转告给他。我特别强调,近藤认为,杏奈的父亲三轮春彦不会对纯也的事袖手旁观。当时纯也听了,在电话那头重复了好几次:“真的吗?” “杏奈上周回娘家去了。”纯也低声道。 “还是因为这次的事么?”也就是说,纯也的判断并无差错。 “表面上来看,是这个原因。” “表面上?”我表示不解。 “其实,长假前,我岳父查出胃癌,后来杏奈就回娘家照顾他父亲了。” “动过手术了吗?” “嗯,现在出院了,在家里休养。” “后来呢……” “后来杏奈就没再回来过。”没等我说完,纯也解释道,“她把岳父得癌症也统统算到我头上,说是我让她爸爸操了不必要的心,弄得他心力交瘁。我岳父也一定恨透我了。” 我无言以对,只顾望着纯也。 我略微顿了一顿道:“杏奈没有跟你谈过吧?她说了要分开?”我试图弄清楚事实要件,否则对话很难继续推进。 “我们都没机会谈,我到家之前,她就搬回去了。” “到家之前?” “记者发布会后,大和帮我准备了酒店房间,让我在里面躲一段时间。” “你完全可以不必理会,径自回家好了啊。” “这可不行,他们跟我说,如果我想不被起诉,就要服从他们的安排,而且住酒店是检察院那边要求的。” “可我觉得这不太像是检察院会提的要求……” 纯也避而不答。“岳父查出癌症的话,也是在记者会后,她突然打电话告诉我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也就是说,五号之后,你跟杏奈一次都没见过面?” “是啊。我们只打过电话。而且最近她的电话经常打不通。很明显她有意避开我。” 再这么谈下去,恐怕又要回到东京巨蛋饭店那次愁云惨雾笼罩的氛围之下了。 “这段时间你也不容易,杏奈娘家也经历了很多,双方暂时静一静也好。夫妻相处久了,免不了出现各种问题。但是只要没有太严重的冲突,很少就这么散了的。现在公司的事也已经告一段落,等一切过去之后,杏奈自然就会回到你身边的吧。”我煞有介事地分析道。单凭纯也的片面之词,我无从判断,杏奈是否已经对丈夫死了心。 “要是这样就好了……”纯也垂着眼,将手中的红酒杯凑近嘴边。红酒依旧不见减少。“不过,已经很难挽回了。毕竟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要走,我也无话可说。我心里很清楚,一切都怪我,都是我惹出来的。”说完,纯也用手指擦了擦眼头。 “纯也。”在各自成为公司负责人后,我很少这么直呼其名。 眼眶含泪的纯也抬眼望着我。 “要不让我去跟杏奈谈谈,听听她真实的想法?”我提议道。 我想若是换作美千代,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23- 摆在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午间新闻。 气象局发布了关东、甲信地区进入梅雨季的消息。入梅比往年平均时间早三天。去年六月十日入梅,相比去年早了五天。 我并不讨厌雨季。可是近年的梅雨天,跟早些时候全然是另一番景象。人们对“短时强降雨”这个词早已不再陌生,盛夏的晴朗天空忽然黑云压顶,倾盆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与热带雨林没什么两样。怎么看这都不是日本梅雨天该有的样子。 新闻播送完毕,我关上电视,手机正好响了。 正值午饭时间,七楼没什么人,铃音听起来格外响亮。我的胸口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拿起办公桌上的iPhone. 屏幕上显示出“世罗杏奈”这个名字。 我将手机凑近耳边,一个低沉的声音叫道:“高梨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跟杏奈只见过一面,后来又通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告诉我她已经回家了,另一次则是特意打来跟我聊之后的状况。第二通电话就在周一,才过去三天。 “发生什么事了?” “嗯……”杏奈欲言又止。 怎么了?是和纯也吵架了么? “喂?”我等了好几秒,杏奈还是没有开口,我感到很奇怪,“喂,杏奈,发生什么事了?” “高梨哥,”她的声音在颤抖,“刚才警察来电话,纯也他受了伤,被送到医院去了。还说他昏迷不醒了……” “受伤?昏迷不醒?”我首先想到交通事故,“受了什么伤?” “昨天晚上有朋友打电话叫他出去,他去了以后,一直到今天早上都没回来。”杏奈不顾我的问题,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从前他偶尔也有这样的情况,我就没给他打电话,一直等他回来。” “后来呢。” “后来,刚才警察就来电话了……” “嗯。” “他们说纯也在酒店房间被一个女人捅了一刀,现在被送去医院,还没恢复意识……” “捅了一刀……”出乎意料的局面令我无言以对,“哪家医院?”我的思绪非常混乱,只捡眼下最要紧的问。 “户山的国际医疗研究中心附属医院。”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从公司出发,你也叫一辆出租车去医院吧。” 世罗纯也的家在本驹込。我们现在分头出发,应该差不多时间能够赶到国际医疗研究中心附属医院。 “我在医院正门等你。如果你先到,直接去看纯也好了。我马上就到。” “好的,等会儿见。”杏奈的声音不再颤抖,稍稍恢复了平静。 “这件事情,你还跟谁说过吗?” “没有。我立刻想到要跟你联系。” “好的。具体的到医院再说,你先谁都不要告诉。” “嗯。” 纯也的母亲还健在,几年前因为认知障碍住进了养老院。他是家里的独子,没有兄弟姐妹。 “杏奈,你要打起精神,我在医院等你。” 我坐公司的专车去,很可能会率先抵达。从距离上说,水道桥离医院也更近些。 我让司机把车开到公司正门,火速前往国际医疗研究中心附属医院。 白天路上人流汹涌,但车子行驶得还算顺利。估摸着还是我更快些。 杏奈在电话里说,纯也在酒店房间被一个女人捅了一刀。我乍听之下很是诧异,可冷静一想,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我想起两周前偶然遇到纯也,地点是丸之内的新东京国际酒店。他带着的那位貌似模特的年轻女性,长相我都还记忆犹新。当时他说他们刚在一起没多久,是“银座会所的女孩子”,就是她捅了纯也一刀也未可知。 原本以为爱妻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当杏奈回家后,或许纯也想要赶紧断绝与情人之间的关系。由于事出突然,对方感情大受创伤,这才演变成人身伤害事件。我盘算出的这套剧本很适合纯也。 我在医院正门等了五分钟,杏奈乘坐出租车抵达。 我们去问询总台打听纯也的病房号,领了两份访客证,连忙赶往病房。纯也已经从急救病房转移到了外科病房。 杏奈面色铁青,但丝毫不见电话里的那种慌张感。 面对医生和警察,杏奈也应对得宜。医院方面和警察已经掌握了纯也的身份,在我递出名片自报家门后,他们允许我在一旁探视,并不介意。 “高梨总经理就像是我丈夫的父亲一样。”杏奈替我向众人解释道。 事情的大致经过,跟我的设想如出一辙。 昨晚十一时许,纯也被那名女性叫出去,来到新东京国际酒店的某个房间,再一次跟对方提出分手。这次两人仍旧没能谈妥,共度一夜后,今晨十点左右起床,纯也又提出分手,情人恼羞成怒,从手提包中掏出预先准备的水果刀,对准自己的脖子,扬言“要是分手我就死给你看”,纯也脸色大变上前夺刀,两人争抢之间刀子不小心捅进了纯也的腹部。纯也捂着肚子,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情人见状这才清醒过来,主动去前台报案。 “这些都是女方的证词,等您先生清醒过来,我们会再向他询问事情的经过,否则无法断定案情责任。凶器刀刃很长,她也有可能是蓄意杀人。”一位刑警向我们说明情况。 那名女子曾经是银座的女公关。根据她的证词,她与纯也交往数月,纯也曾经向她保证,会离婚然后娶她为妻。因为听信纯也的话,她刚刚辞掉会所的工作。年龄听说是二十八岁,前几天见到的那位似乎更年轻,但多半就是同一个人。这一层在杏奈面前我不便提及。 虽说昏迷不醒,纯也的命总算是保住了,状态也还算稳定。 “今天应该会苏醒过来,我们已经拍过片子,大脑没有什么问题。” 听医生这么说,杏奈落下泪来,没有到泣不成声的地步。我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与医生和刑警沟通完,我们进去探视纯也。 他躺在狭小的单间病房里。因打高尔夫晒黑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杏奈和我喊他,他都全无知觉。在被刺后,纯也陷入失血性休克,医生表示,如果再晚三十分钟送到,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看到纯也,我这才理解医生的话并无丝毫夸张。 亲眼看到丈夫躺在病床上的杏奈,终于泪流满面。 我在一旁默默守候,等她的情绪告一段落,我让她给娘家打电话。 大约一小时后,三轮家的老父母赶到医院。 我第一次见到三轮春彦本人。他刚刚做完胃癌手术,人显得格外消瘦,但正如杏奈所说,精神十分硬朗。 也许是听女儿提到过我,他们见我在场并无诧异,夫妻俩不住向我低头致谢。 “高梨先生,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三轮春彦甚至对我这么说道。 “我听刑警说,他们不准备公布这起案件,但是事发地点在市区的顶级酒店,恐怕报社记者会收到风声,把相关的消息放出去。为了避免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可能您这边要先打好预防针。”我在病房等他们,为的就是嘱咐以上这段话。 “我明白了。这也是为了杏奈和纯也。只要能办到,我都会不遗余力。”春彦说完,望着正在病床边与母亲说话的爱女,眼眶泛泪。 下午两点半,我走出国际医疗研究中心附属医院。 我不想直接回公司。今天剩下的工作安排,离开公司前,已经让源田全部取消了,没必要急着赶回去。 晚上我约好要为花江庆祝找到新工作。上个月她通过面试,本月开始会在大型住宅设备制造商的展示厅工作。展示厅位于西新宿。 我们七点约在神乐坂碰面,我准备带她去吃经常光顾的寿司餐厅,位子也已经事先订好了。 “现在带我去川崎赛马场附近吧。”我对司机中村说道。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此行出于什么目的。 为什么忽然想到去川崎赛马场呢? 二十二岁那年,我们搬出赛马场附近的出租屋,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踏足那片土地。 或许纯也被刺事件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令我不免有些乱了方寸。为了找个地方静下来,除了公司,搜肠刮肚之下,我竟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因此,我想到了一度被我抛诸脑后的“故乡”。 中村应了一声,开动车子。我调整电动座椅,闭目养神。公司的专车是一辆上一代的雷克萨斯,隔音效果非常出色。车里几乎不会感到颠簸,闭上眼睛就像坐在一间无声的屋子里似的。 为了赶走脑海中浮现出的川崎的街景,我再次思考纯也这次的事。 上个月二十五日,星期天,我跟杏奈见了一面。纯也把她的手机号码给了我,我打过去,她一口答应跟我见面,并未表现出抗拒。 我们约在涩谷某家酒店的咖啡厅,一边喝茶一边深谈。 杏奈的说辞基本符合我的预想。 她根本不准备与纯也分手,而且也没有肤浅地责怪纯也,并不是因为假账的原因,害怕连累娘家。甚至杏奈的父亲也对纯也的处境表示了同情和理解。 “我父亲跟大和银行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怎么会不清楚银行的手段。他说纯也太年轻了,还说一旦被银行盯上,除非是经验老到的经营者,根本没办法还手的。所以,其实我们都没有怪他的意思。”杏奈说完长叹一口气。“可是,纯也却把自己逼上了绝路。这三个月来,他只要一喝醉,就会冲我吼,说我一定已经放弃他了。他还好几次哭着求我不要离开他。我每次都跟他解释,我根本没有这么想过,也不会离开他的,但他就是不信……” 春彦的胃癌发现得早,通过手术顺利摘除了三分之二的胃。关于病情,无论春彦还是杏奈都没有责怪纯也的意思。 “这次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他收购大和装修,把公司名称改为世罗,这段时间他特别卖力,立志要把公司经营好。即便是做假账,每年他都跟大和银行通气,实际上大和是默许的。后来,大和空降过来一个叫园城寺的董事,情况就开始不妙了,纯也很生气,说大和的态度明显两样了。总之大和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要把世罗逼入绝境,再把纯也从公司里踢出去……” 我无从判断,纯也对杏奈说的这番话可信度有多少。依照大和方面的一贯套路,出动强制措施目的绝不单纯是为了匡正世罗的假账问题。 根据上回纯也在酒店吐露的内容,再比对杏奈的说辞,在我看来,这一连串事件背后至少还有一两层不为人知的内幕。 杏奈在和我恳谈后,次日就回到了纯也身边。 三天前她给我打电话,说纯也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而恰恰是这份喜悦,最终为他引来杀身之祸,这真是再讽刺不过的事了…… 我靠在后座,眼前浮现出纯也毫无血色的脸孔。 -24- 穿过架设在多摩河上的六乡桥,来到第一京浜与大师道的交汇处,我们穿过赛马场前十字路口后,左手边远远望见川崎赛马场的照明塔。 接着,我让中村把车停在宫本町十字路口附近。 轿车随即开始减速。 我看了眼手表,下午三点二十分。离开国际医疗研究中心附属医院将近一小时,途中稍微有点困,现在精神已经好多了。 纯也醒了么?医生说他今天应该能够恢复意识。 今天是气象台宣布的入梅的日子,预报整日有雨。走出医院,天上飘下绵绵细雨,快到多摩河时,斜阳淡淡独照,这边的雨似乎已经停了。窗外的行人几乎很少有撑伞的。 连续数日,接近盛夏的酷热天气暂时告一段落。 我坐起身,向车窗外眺望。 从第一京浜望出去的景象与二十八年前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市内的主干道相似,大厦和公寓楼在道路两侧一字排开。 车子在十字路口左转后停下。 “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下车前我留下一句。 我对眼前的加油站以及远处高耸的公寓楼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年这条路左右两侧尽是一些小型住家以及廉价的出租屋。孩子们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玩耍,不时躲避驶入的车辆。我不太擅长跟别的孩子打交道,很少出来玩。放学后通常径直回家,去母亲独立经营的咖啡店帮忙,车站附近的那家餐厅“万福”开张后,我一手包办了所有杂务。店里没有客人的时段,我就自个儿做做功课、看看书。 我缓缓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公寓楼的尽头是一个三岔路口。我停下脚步。 虽然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迥然不同,但道路的形状却与二十八年前并无二致。 左边的道路通往赛马场的外围石墙,往右走则是法院、体育馆和税务局。继续笔直往前,则可以经由川崎站东出口,到达站前大道。 左右两侧属于榎町。前方包含赛马场在内的一大片区域则归入富士见。 我们曾经住过的出租屋也在富士见。只要继续直走五分钟就到了。 这里的道路没有拓宽,但经过重新铺设,看上去并不过时。左右两侧建筑都很新,特别是右侧的多层公寓鳞次栉比,形成一片颇具规模的小区。 没有任何景象足以勾起我的乡愁。 我继续往前走,似曾相识的建筑跃入眼帘。褐色的外墙斑驳褪色,这是一幢颇有年头的公寓楼。我放慢速度,在公寓面前停步张望。公寓的入口处是一片细长的停车场,停车场围墙很低,把隔壁的建筑衬得格外高大。公寓开间较窄,但纵深很大。 从停车场的出口处往左看,能够一眼望见川崎赛马场的观众席和照明设施。 就是这里…… 我重新往脚下的土地看去。 我们一家三口,在父亲失踪后搬入的出租屋,就建在这个地方。眼前的这幢公寓我小时候的确见过,千真万确。 停车场深处一辆车都没有,我往里走。 当时的出租屋有两层,每层住着六户人家。我们的房间在二楼五号房。当这里被改为停车场后,我格外错愕于其占地面积居然如此逼仄。 在如此狭窄的空间之上,不仅仅是我们,十二户人家挤在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生活着。 两个十平米的房间,再加上七平米的厨房。这里比不上从前市政府附近的公寓,我却不觉得特别压抑。总是满脸疲倦,唉声叹气的父亲不见了,我和妹妹笃子反而感到某种解脱。 母亲在这里查出胃癌,在医院去世后,遗体又运回这里。我们无亲无故,在富士见居委会的帮助下,举办了简朴的葬礼。当时我高中一年级,笃子还在念初中一年级。 母亲死后一个多月,德本美千代突然来访,也是在这里。 对于无依无靠、惶惶不可终日的我们两兄妹来说,美千代宛如救世主一般。 笃子在巴厘岛失踪后,美千代立刻为我准备了去巴厘岛的机票。 “就算找不到她,你也千万不可以放弃。”她来成田机场送我时说。 直到笃子的遗体被人发现之前,她始终都用同样的话鼓励我:“我相信小笃一定在什么地方健健康康地生活着。你千万千万,不可以放弃。” 一年后,我带着笃子的遗骸回到日本,美千代一手包办了守夜、葬礼等仪式。她抚摸着笃子的棺材,低声念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她没少为笃子流眼泪。 “你要替小笃好好活下去,你要长命百岁,好好见证那孩子没机会看到的未来,然后,总有一天你们重新相聚,你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统统讲给她听。”美千代一边哭一边对我说。 现在想来,正是这句话,把我牢牢地拴在了这个世界上。 因此,对筒见花江的那句“师傅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有切身的体会。 我折回入口处,往旧公寓方向走了几米。在竖有P字标识的示意牌前停下,回过身目测与赛马场之间的距离。三十八年前那个元旦的早晨,笃子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马路上倒下。黑色轿车停在旁边,德本京介正蹲下来查看笃子的状况。 虽然右腿留有后遗症,笃子经过两次手术逐渐好了起来。为改善行走不便的缺陷,她开始寄希望于游泳,并在初高中入选游泳队。擅长游泳的她前往巴厘岛潜水。然而,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如果当年她不曾被车子撞到,是否不会醉心于游泳,也就不至于在巴厘岛海域溺水身亡了呢? 还有,德本京介在元旦清晨,为什么会经过这条道路呢?我记得母亲生前曾说,京介当时刚做完新年祭拜,是去拜川崎大师了 么?我曾经想向美千代求证,不知怎么竟忘了,直到最后也没能弄清楚。 三十八年前,小学二年级的女孩在这里被车撞倒,女孩长大后在南方海岛不幸离世,撞倒女孩的车主是德本产业创办人,车主死后,他的妻子来到这里照顾女孩和她哥哥,哥哥日后与车主妻子发生关系,还跟车主的女儿结了婚,女儿则用一场婚外恋,将丈夫亦即母亲的情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所有的一切,终有一天,会像我们曾经住过的出租屋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会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的母亲、笃子、京介、美千代、淳子、宇崎以及我自己,再过几十年,这些人曾经活过的证据也将不复存在。除了少数能在历史中镌刻名字的人以外,其他所有人最终都会被吞入深不见底的黑洞,连是否存在过都无从考证。 我在附近走了大约十五分钟。 我深切地体会到,二十八年的间隔是多么触目惊心。与山川草木无关的街市景象令人根本无从寄托思乡之情,连凭吊都找不到对象。长年居住的地方,如今对我来说,已然成为一片陌生的土地。 我回到车上,说道:“去JR川崎站吧。” 中村问:“您要去哪个出口?” “不去轨道另一侧就行,哪个口无所谓。” “好的。” 雷克萨斯静静地开出去。 我在东出口附近下车,时间是三点五十分。距离约定的七点还有好几个钟头。 川崎站前也大变样了。我好几次在东海道总线,透过车窗眺望附近的景色,亲身来到车站还是二十八年头一遭。我忽然意识到,自从搬出出租屋,我就下意识地回避着伴随我成长的地方。再加上一起长大的妹妹不幸早逝,更为这片土地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指南牌显示,以巨大的车站大厦为核心,东西出口两侧都进行了大规模的区域升级。原本在西出口附近的东芝工厂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名为LAZONA川崎广场的购物中心。广场的开业是当年的一大新闻,连我都对这个名字不无印象。 历来注重商业功能的东出口一侧,如今被Le FRONT、MORE'S、LA CITTADELLA等一众英文标牌的购物大厦占据着。 那条昭和复古风格的典型闹市街,如今早已消失无踪。 穿过京急线高架,进入仲见世大道商业街。随后,在商业街第一条岔路左转。这一带,各色商店呈网格状分布,几乎都是眼熟的全国连锁店。尽管如此,仍旧可以依稀感觉到旧时的市井风情。 我往前走,穿过橘大道商业街,眼前就是银柳街了。沿着银柳街,穿过市政府大道,路名变更为银座街。银座街路口一侧建有一幢全新的商业大厦“DICE”。 这里的街景也与往日不尽相同,母亲经营的“万福”就在银座街附近,向砂子一段十字路口方向走,在一幢小楼的一楼。能坐下六人的吧台,外加两组四人座,厨房只够容纳母亲一个人。另外,二楼还有一个五平米左右的小房间充当仓库,我在店里帮忙,笃子则窝在二楼打发时间。没什么客人提早打烊的日子,我们会把剩下的饭菜端上去,一家三口一起吃。 现在回忆起来,那段时光过得紧巴巴的,根本谈不上富足,我却感到很心安。母亲为不争气的父亲受了不少罪,对我和笃子,她从来都是毫无保留。 我在银座街入口找到“天龙”的招牌,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感动。 这是我和母亲还有笃子一起来过的中餐厅。 我特别喜欢吃这家店的汤面。 走到银座街尽头右转,两侧都是低矮的建筑,看起来很是陌生。“万福”所在的小楼大概已经被拆掉了。 我一面思索,一面漫步于右侧的人行道上。忽然,一幢黄色的小楼跃入眼帘。 我停下脚步,仰望这幢五层小楼。它的外墙被粉刷成黄色,轮廓却令我记忆犹新。想必这幢楼经历过多次修葺,鲜艳的黄色与当年颇有几分神似。 啊…… 我不禁出声叹道。小楼换上铝合金窗框,二楼五平米仓库间的窗户还在,我和笃子一起在里面做过功课,还透过窗户眺望黄昏的天空,目送酒醉的食客吵吵嚷嚷地离开“万福”。 我走近小楼正门,入口处更换了全新的玻璃门,门上印着“歩美印房”字样。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宣传语“大开运·印章”。 透过玻璃门往里张望,楼里似乎没有人。可能今天休息吧。或者这个时间已经打烊了。 “万福”在一月开张,我念初中一年级。升入高中那年春天,母亲查出胃癌,年末不得不关门歇业。这家店开了不到四年,如果母亲身体健康,说不定最后会由我接手,继续经营。虽然客人一直不多,可无论咖啡店也好,社区食堂也好,我并不反感餐饮业这个行当。 正如刚才那家“天龙”,若是“万福”坚持下来,我成了食堂的老板,说不定就会在川崎这片土地扎下根来。 我不知道这样的命运是好还是坏,但不难想象,我的人生将和现在截然不同。总而言之,我深刻地体会到,父亲的失踪、母亲的去世、笃子的交通事故以及早逝,这类与家人有关的重大变故,会对个人的生命历程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这幢承载着母亲、我以及妹妹宝贵时光的古旧小楼,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彻底拆毁吧。那些无可替代的时光,会在我过世之后,如同随手抹去黑板上的粉笔字般,统统一笔勾销。只留下一块漆黑的黑板,别无其他。 既然如此,我们又何苦要费尽心机,去书写人生这则冗长的故事呢?反正文章总有一天会被擦得一干二净,我们究竟为了什么,要在黑板上写个不停?而且,我们通过书写自己的故事,还会在身旁的其他人的故事中,不断添加进多余的一笔抑或关键的一行。 与此同时,我们精心编织的,关于我们自己的故事,也会因旁人或多余或关键的一行,随时发生巨大的反转。为了能让反转后面目全非的故事变得合情合理,我们拿起粉笔,吟哦着,却终于无力回天,坐视尚未写完的故事就这样被名为死亡的黑板擦无情地一瞬间擦个精光。 既然故事无法写完,也无法事事如我所愿,何不随心所欲,放任思绪天马行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岂不是更痛快吗? “大开运·印章”,我望着眼前玻璃门上印着的这行文字胡乱想着。 小楼的外墙近看已经非常斑驳,也难怪,它已经四十多岁了。二楼的五平米仓库间,只能通过店内的楼梯才能上去。那个房间是我最怀念的,此刻只好作罢,我转身离开了这幢黄色小楼。 跟刚才一样,我也在小楼周围走了一阵子。 我特意去走了以前回家时常经过的市政府背后的小道。几乎所有建筑都换了模样,开着颇具知名度的典当铺、诊所之类。每逢瞧见稍有印象的建筑,心里还是不免涌起感动。 我向赛马场方向走了两三分钟,看到一间老旧的钟点房宾馆。 这间宾馆当年就有。小时候,每当我从宾馆门口经过,不知道为什么,心总是怦怦地跳。 钟点宾馆的招牌令我大吃一惊。 “宾馆海蛇” 竟有这等巧遇。 注释 [1] 位于川崎的寺庙,正式名称为真言宗智山派大本山金刚山金乘院平间寺。——译者注 -25- 这家钟点宾馆在我离开川崎之前叫作“Double Angel”。 它在什么时候改成了“海蛇”这个名字呢? 宾馆的外观似乎也经过多次改造,但原本的建筑还保留着。外墙和屋顶都重新粉刷,但不管入口和外观再怎么翻新,依然很难掩盖建筑本身的沉暮之气。 而且,为什么要叫“海蛇”呢?难道希望比“Double Angel”听起来更具性暗示么?作为钟点房宾馆的名称,实在不敢苟同。 或者干脆叫“天堂金花树蛇”好了,听起来反倒更合适…… 在“万福”所在的小楼附近找到了“海蛇”这块招牌,我感到很是奇妙。当然,这纯粹只是偶然,时隔二十八年,再次踏足川崎这片土地,以这样的方式与“海蛇”不期而遇,我愿意相信这里头有某种特别的意义和缘分。 我差不多该走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回到“海蛇”正门口。 我吩咐过司机中村:“我到了车站再给你打电话,你先去附近的停车场休息一会儿吧。” 我往车站走,原路返回,依旧穿过热闹的商业街去川崎站。 正当我沿着银柳街横穿橘大道商业街,有个路人与我擦身而过。 “高梨!”耳边传来女子柔和的嗓音。我的后背立刻颤了一下。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一位中年女性盯着我看。 “好久不见了。”她微笑着,轻轻点头示意。 我在哪儿见过她?名字呼之欲出,记忆中的形象与现在的面影逐渐重合到一起。 “我跟笃子是同学,我姓户叶。” 在她自报家门前,我已经想起来了。她是笃子的好朋友户叶律子,她们初、高中以及大专一直是同学。 “哎呀……”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笃子守夜仪式后,我们从未见过面。算起来,有将近二十年了。 时隔二十八年回到这里,又与妹妹的好友二十年后再度相遇,而且还是偶然碰到,天底下竟有这般巧事?刚才看到的“海蛇”两个字重又适时闪了出来。 “好久不见啊。”我慢了一拍,这才向她点头问好。 “小笃的两周年实在不好意思。”她道。见我不明就里,便又道,“我之后三年左右,也回东京了。” 我这才想明白。笃子两周年纪念时,我给她打电话,却联系不上。忌日前一天收到了花束和信,原来她结了婚,搬去丈夫工作的札幌生活。 “是吗……谢谢你送来的花,很漂亮。” “不用谢。我之后也去墓地看过小笃好几次。” “是吗……” 笃子的墓地不在川崎,而是在巢鸭。母亲去世时,在美千代的介绍下,我们在巢鸭的一间寺庙买了块小墓地。 “今天,你是因为小笃才来这边的吧?” 长期互不联络的我突然出现在商业街,户叶律子一定大惑不解。 “不,没这回事,我正好有事经过附近,很多年没来了,过来走一走。” 笃子的二十二周年纪念在今年八月。与十六周年纪念法事相同,这次也会在巢鸭诵经,并没有特别的安排。更早的六周年和十二周年,也只请了美千代一个人而已。 “你最近好吗?” “我现在就在川崎。我要照顾母亲,去年回娘家这边来了。我老公在悉尼,还有个儿子在京都念大学。” “之前你也在悉尼生活吗?” “嗯。我跟老公一起在那边住了两年。我婆家在杉并,儿子就一直在东京长大的。” “嗯,蛮好的。” “你呢?” “我还没结婚呢,现在住在两国。” “听说你当上了德本产业的总经理啊。” “嗯。” “好厉害,小笃在天有灵,一定会替你感到高兴。” “我也希望……” 我们的对话到此忽然打住。我心想,如果她急着回家照顾母亲,我不便多说什么。 “要去喝杯茶坐下来聊吗?”律子反倒主动提议。 “你有时间吗?” “我还担心你有事情要忙呢?” “聊一个小时没问题。我七点要回市区。” “我回家烧个晚饭就行了,一个钟头也没事。” 我们环顾四周,附近就有全国连锁的咖啡店。 “就那家吧。”我走在前面。 买好咖啡,我们在二楼的散台落座。这个时间,客人并不多。户叶律子将大大的购物手提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们对面而坐,律子依然留有当年的面影,岁月让她变得圆润了一些,清秀的五官却还没变。她比笃子漂亮得多,但两个人走在一起,总是笃子更惹人注意。 “我差不多三十年没来这里了。居然还能碰到你,真是想不到。” “我也是。看到你的时候,吓了一跳呢。虽然吃不准,但总不能就这样擦肩而过,情急之下就喊了你一声。” “是吗?” 律子点点头。“这一定也是命中注定的,”她看了一眼面前的咖啡杯说道,“其实,关于小笃,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 “什么事?” 脑中的“海蛇”又升腾起来。 “嗯。我一直想说,却没想到过了这么久。”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略微顿了顿。 律子喝了口咖啡,将杯子放回桌面。 “我直接说了,”她的眼眸闪着坚定的光芒,“我猜测小笃是自杀的。” “自杀……”我盯着律子,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这怎么可能?我在心底默念着。 “小笃那阵子因为跟宇津井的关系很想不开。又因为小笃爸爸的事,最后一次见面,也就是她去巴厘岛两天前,她对我说,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脑袋要爆炸了什么的。” 宇津井? 小笃的爸爸? 我完全听不懂律子在说些什么。 “宇津井的事,还有小笃爸爸的事,你都知道的吧?”律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错愕。 五点四十五分,我在咖啡店门口与户叶律子道别,让中村在车站附近等我,坐上了公司的专车。因为下班高峰的缘故,路上开始堵起来,估计七点应该能顺利到达神乐坂。 我靠在后排座椅上,重新整理刚才从律子那儿听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往事。 经律子这么一说,我很快就想起了宇津井。他是笃子公司的上司。而且,这位上司不是普通的前辈或组长之类,而是部门总监,快五十岁。据说,笃子进公司后不久,便开始和这个宇津井总监交往。一如我与美千代,笃子也和一个年龄相差悬殊的男人发生了关系。 笃子守夜那晚,宇津井扶着棺材默默流泪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特别感动,认为这位上司很把下属放在心上,同时不免感到些许不自然。可万万没想到,他与笃子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笃子和宇津井交往之初,经常找律子倾诉感情问题。 “我跟他们两个一起吃过几次饭。虽然年龄相差比较大,但宇津井很迷小笃,也很宠她。她也很享受宇津井的这份热情。我当时觉得,他们两个应该只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明明知道不可能有结果的,就都是玩一玩吧,之后某一方提出分手,吵个几次也就完了。毕竟,小笃当时还只有二十一岁啊。” 然而,事情与律子的设想背道而驰。两人的关系一直持续着。 “后来,小笃渐渐离不开宇津井了。她有一次休息天偷偷跑去宇津井家张望,被宇津井狠狠骂了一顿,情绪很低落。宇津井也有点担心,觉得她太执着,还找我出来商量。” “商量?” 随着话题逐渐深入,我对户叶律子的讲述不再有丝毫怀疑。 “是的。那时候他们交往两年,就是小笃去世前一年吧。” “商量什么呢?” “简单来讲,就是想跟小笃分手,希望我能帮忙。” “后来呢……” 跟足够做自己女儿的年轻女孩交往,渐渐发现驾驭不了,宇津井恐怕也是束手无策了。 “我也觉得,小笃这样下去,跟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交往是没有结果的,所以就把他的想法转达给了小笃。” “笃子怎么说?” 我感觉,笃子在初中和高中一直都有男朋友。她在我面前并不刻意隐瞒,我反而也不会担心。可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年纪轻轻就踏足如此纠缠不清的情感关系。 “他们一度分手。小笃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她还笑着对我说,被我开导以后,彻底想通了。” 然而,本应斩断的情丝,第二年又藕断丝连起来。 “这次是宇津井忍不住了,他主动找到小笃,答应会离婚跟她在一起,要小笃再给他一次机会……” 听到这里,我对宇津井这个男人简直忍无可忍。玩弄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这种行为无疑牵涉人品。 但是,律子的讲述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宇津井这次倒是真心的。大概是小笃去巴厘岛前三个月,她跟宇津井太太见了面,两个人谈了一次。” “笃子跟宇津井太太?” “是的。听说后来她们还谈过好几次。小笃情绪有起伏是在这之后。” 我简直不敢相信,笃子会和婚外恋对象的原配妻子面对面谈判。我搜肠刮肚,依然想不起出发去巴厘岛之前,笃子的状态有什么异常。出发前一天,在神乐坂的餐厅吃饭,笃子说了那段“水会发光”的话,我感到很不寻常,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当时,我与美千代的关系已经保持了七年。我从大学毕业,调回总公司,工作顺风顺水,在神乐坂与笃子共同生活也到了第三个年头。按理说,我不会全无察觉。 难道,无果的爱恋,让妹妹迅速走向成熟? 律子说,在和宇津井太太见面后,笃子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亲手破坏了他人的家庭。 “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能够别的什么都不管吗?不可以的吧?做人不能这样吧?” 笃子还曾在律子面前大哭,说出这样一番话。 “时隔多年,修治伯父再度现身,这又让笃子的苦恼变本加厉。” “时隔多年?”我不禁追问律子。 父亲修治,在我小学三年级时,跟咖啡店的年轻女服务员私奔。笃子当时还在上幼儿园。自此以后,我跟父亲再没有见过面。不仅没见过,连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 笃子去世后,又过了一阵,我找私家侦探调查过修治的下落。但是,调查没有什么进展,终于不了了之。笃子生前与父亲见过面,这件事比起她与宇津井的感情更令我感到震惊。 “小笃第一次见到伯父是大专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伯父忽然来三鹰的公寓找她。” “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 律子接下来的话更令我诧异。 “据说是德本美千代叫小笃千万不要告诉你。” -26- 六月十一日,星期四,我接到大和银行近藤昭人常务董事的电话。 四月二十八日,在纯也的委托下,我跟他见过一面,之后再无联络。对方也没有主动找过我。 时隔一个半月,近藤在电话里依旧是昂扬的口吻。 “不好意思,好久没联系了,这次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商量,不知道你最近有空吗?最好尽快。” “世罗的事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在纯也担任总经理时,德本产业参与了增资,目前是世罗的大股东之一。以近藤为首的重组团队,一旦有了具体的重组计划,势必会与德本产业通气,他现在才来找我,已经有点晚了。 “没错。重组计划大致确定了,我们也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原先的“跟你商量商量”变成了“听一听你的意见”。我不知道这里有何深意。 “我今天下午去你那边吧。” 每当合作银行提出要求“最好尽快”面谈,我必定会当天抽出时间赴约。 “好,下午三点左右可以吗?” “好的。我三点钟过去。” 无论商量也好,提意见也罢,不可能让对方来公司见我。作为借贷者,我们有义务随传随到,接受质询。在我们眼中,他们与中央政府的官员并无多大差别。 我等着常务先挂电话,看了一眼办公室的挂钟,上午七点二十分。 我每天七点前到公司,近藤的作息时间似乎差不多。 身为大和银行的常务董事,想必他工作日都要应酬客户、官员和政治家,周末则忙于打高尔夫。即便如此,七点他一定会在银行出现,工作强度可想而知。无论近藤这类银行从业者,还是政府官员,为工作尽心尽力的程度并不亚于我。 但若说我们之间有何分别的话,对于他们的付出我深表敬意,反过来,我们这些中小企业经营者的努力,他们全然不放在眼里。 我走到厨房,将磨好的咖啡粉倒进罐子里。最近,我喝咖啡的次数变多了。没有客户的日子,一天几乎要喝上七八杯,罐子很快就见底了。我自己也感觉有点过量,却戒不掉。 特别是上周在川崎偶遇户叶律子后,我经常喝着咖啡,沉浸于往事之中。 比起工作,我烦心的反而是私事。身为公司经营者,我也知道难免有失职之嫌,但就是对工作提不起劲来。世罗的经营危机反正暂时告一段落了。另一边,我们公司的业绩仍旧不见起色,今年勉强没有亏损。月底的股东大会虽不至于很难看,连年的低迷业绩或许会促使一部分股东问责管理层。 我在总经理的位子上坐了十年,已经太久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快退位让贤,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也知道,人才需要培养,适时让出权限,给予机会很重要。可是,大环境如此不景气,我不敢贸然让缺乏经验的人担任总经理。最近两三年,每次与挚友坂崎悦子碰面,我都在谈这一类的困扰。 说起来,最近悦子那儿很久没有消息了。我准备今天听完近藤常务的重组方案,立刻去找悦子商量商量。她一定也很关心同行世罗的这次重组。 下午三点,我准时走进大和银行总公司的董事会客室。 常务已经到了,坐在会客室里等我。 奇怪的是,会客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果要介绍重组方案,通常会有其他下属在场。 待秘书端来茶水,关门离开。常务少见地郑重说道:“今天专程要你跑一趟,实在抱歉。” 见状,我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商量也好,意见也罢,我显然应该格外留神,避免留下不必要的口实,抑或做出未经考虑的承诺。 我看着近藤道:“这次世罗的重组听说是您直接指挥的,这段时间一定很辛苦吧,您受累了。”我先说了一番客套话,避免使用支持、帮忙、协助之类的词语。 “世罗总经理最后也很满意,彻底退下来了,结果是皆大欢喜的。” 纯也被刺事件至今还没有被宣扬出来。也许是三轮春彦打通了各路关系。凭三轮家的实力,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而近藤是否收到了风声,我暂时无法断定。 杏奈两天前给我打电话,说明纯也的状况。如医生所言,五号夜间他苏醒过来,之后的恢复也很顺利。几天前还去医院复诊。动刀的女子果然是上次新东京国际酒店碰见的那位,案发经过也与当日她给警方的证词并无出入。双方在争夺水果刀的过程中,刀子不小心插到了纯也的腹部。 “不过也有可能是纯也包庇那个女人,故意照着她的话说。”杏奈不忘加上一句。 “世罗会被收到大和建筑旗下吗?”我主动问近藤。 “不,不会的。把两个病人勉强凑在一起,只会相互拖累。”这个回答合情合理。 “可是,他们公司这次已经信用扫地了,单独重建也不太可能吧。” “你说得没错。”近藤的语气毫无保留。 我回忆起那天在新东京国际酒店的酒吧,纯也所说的话。 他猜测,大和建筑与世罗合并后,会再与第三家公司进行合并。听近藤刚才的语气,世罗与大和建筑的合并方案似乎被否决了,也就是说,他们准备让世罗单独与另一家公司进行合并?可是,除了大和银行旗下的大和建筑以外,怎么会有公司愿意站出来接手这个烂摊子呢? “刚才我给你打电话,说有事情要商量,就是这件事。” “什么事?”我一头雾水。 “你意下如何呢?德本产业能不能接手世罗呢?” “接手世罗?”我不清楚常务在说什么胡话。 “没错。德本产业本身就是世罗的大股东。我们非常希望这次你们能够出一分力。” “我还是不太明白……” 德本产业是建材批发企业。虽然也开设有荣德工业等几家涉足建材制造的分公司,但营业额的一多半都来自销售各大厂家的建材产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区区一家建材公司,如何能够吞并业务规模远超数倍的建筑公司世罗呢?更何况,合并后的新公司,又该由谁来执掌经营大权呢? “当然,我不是说立刻就合并。可以从业务合作开始,有一定合作基础以后,再来谈合并。我们认为,这是让世罗重新崛起最有效的一套方案。” “常务,您先等一等。这个方案未免也太荒唐了。退一万步说,纵使我们和世罗合在一起,最后也是抱着一块儿死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这方面,你大可以放心,我们会提供全方位的支持。世罗总经理的做法当然有些急功近利,但装修这个原先大和装修的核心业务发展前景确实很不错。如果再和德本产业这样强有力的建材企业联手,我们认为装修业务稳步发展绝对不难。” 世罗隐瞒了高达两百亿日元的累计亏损,德本产业又何来财力将这么一家企业揽入怀中呢?而且,从未经营过建筑公司的我,又要如何运营合并后的企业呢? “近藤常务,您电话里说的重组方案,就是刚才的这些么?让我们公司跟世罗合并,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啊。” “我所说的重组方案就是将德本产业和世罗合并。” “常务,我认为这太不现实了。世罗现在元气大伤,我们公司也没有这个能力出手相助。纵然你把这个摊子扔给我,这个总经理我可当不了啊。” “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常务从沙发上探出身子,“我们已经找好继任者了。” “继任者?” 我大感诧异,究竟他们预备让德本产业与世罗合并,把公司的经营大权交给哪位“继任者”呢? “您所说的继任者,是谁?”我察觉到情况不太寻常,问近藤常务。 “你们认识的。” “我认识?” “没错,”常务嘴角微微上扬,“我们认为,UZAKI的总经理宇崎隆司很适合。”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感觉头脑一片空白。 -27- “这不是明摆着要吞了你们吗?”坂崎悦子快人快语。 我看着她略显兴奋的脸。 “大和跟宇崎肯定一开始就串通好了。”她又道。 “一开始?”我喝了一口悦子让秘书拿来的罐装啤酒,问道。 我的啤酒还剩下一半,悦子已经开了第二罐。 最近很少像这样对饮,几年前,我们时常在这间总经理会客室喝酒。悦子也会来我公司,在总经理办公室一起喝酒。 四点多我从大和银行出来,让专车返回公司,自己则乘坐出租车直接来到位于日本桥的坂崎工务店。我的突然到访令悦子吃了一惊,也许意识到事态紧急,她立刻抽出时间来见我。 在听我介绍情况的过程中,她的表情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发现世罗在做假账,我想大和跟宇崎就已经盘算好这一整套招数了。弄不好,是宇崎察觉到一些什么,主动去找大和联手。这种事他绝对做得出来。” “你的意思是……” “没错,他的猎物从一开始就不是世罗,而是德本产业。” “按你这么说,为什么他不直接收购我们公司呢?” “这不现实啊。淳子就算是公司的大股东,可是单凭那些股份,根本不能把德本产业据为己有啊。他必须再说动一个大股东才行。” 前年美千代去世,她名下的资产按照遗嘱进行了分配。她所持的股份被一分为二,一半归淳子,另一半则由我继承。剩下的所有财产都由淳子继承。当时美千代的股份占到总发行股本的百分之六十二,如今最大的股东是淳子和我,各占百分之三十一。接下来是主要合作银行大和银行,占百分之十五。淳子与大和银行的股份加起来,达到了百分之四十六。 原来如此,听了悦子的分析,我差不多消化了近藤常务的话。 突然听到宇崎这个名字,我几乎对近藤后来一连串不无威胁的说辞充耳不闻。“宇崎隆司”这个名字对我造成的冲击可想而知。 “淳子的股份和大和的股份,再加上世罗持有的股份也归了大和,超过半数应该没问题。这一定是宇崎谋划好的。” “没错。” 世罗持有的德本产业股份约占百分之八。加上这部分,宇崎方面的持股比例将达到过半数的百分之五十四。 “你打算怎么办?”悦子直接询问我的想法。 既然对方已经控制了过半数的股份,我这边能出的牌已经所剩无几。这一点悦子心知肚明。 “我们公司接手世罗,肯定也经营不下去。就算再跟UZAKI合并,结果还是一样。当然,大和肯定会拨出一大笔款子,UZAKI听说也财力雄厚,起初的两三年还可以风光风光。但是,宇崎对装修业务并不熟悉,一旦真刀真枪干起来,这个行业可没那么容易混。恐怕他最后的下场会比世罗更惨。这样一来,德本苦心经营的产业就被他败光了。站在我的立场,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合并方案呢?这太乱来了。” “你是准备接受大和的建议,继续留任董事长?然后再站出来对合并表示反对?” “这也不行。董事长只不过是个虚衔,没有实权的。宇崎肯定会架空我的。” “是啊……”悦子看起来一筹莫展。 之前近藤常务表示:“这个月底的股东大会,请你先升任董事长。然后把宇崎聘任为德本产业的总经理,我们先着手把UZAKI和德本产业进行合并。这样一来,把网络和实体销售打通,扩大在建材市场的份额,随后再去考虑世罗。我觉得这是最佳方案。” “让宇崎来当我们公司的总经理?” “没错。你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年了,恕我直言,近年来贵公司的业绩不算太理想。而宇崎的建材网购生意现在势如破竹,最近也开始涉足装修业务。你觉得呢?要不要趁这次机会,退位让贤,作为行业的老大哥,这也不失为一种贡献嘛。” 听近藤的意思,董事长这个头衔显然是明升暗降,露骨地架空了我的实权。 “我和宇崎的纠葛,行业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和应该从来没指望,我会在宇崎的领导下出任董事长吧?”喝完剩下的啤酒,我对悦子说。 “这是当然……”她表示认同。“这样下去的话,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 “总之,股东大会很快就要召开了。他们看准了这个机会,来了个突然袭击,目的就是不给我抵抗的时间。” “这可怎么办啊,”坂崎悦子也没了平日的气势,“我们手里的股票有多少你也知道,想要的时候随时拿去。有任何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在所不辞。” 说完,悦子按下手边的对讲机,吩咐秘书再拿几罐啤酒进来。 -28- 我换好衣服,从迷你厨房拿出装有咖啡豆的袋子和手摇咖啡研磨机,放在办公桌上。我打开研磨机顶盖,倒入咖啡豆。平时我会分两次进行研磨,最近几天只磨一次。上周,近藤常务要求我卸任总经理一职,次日起,咖啡的饮用量明显减少。 我坐在椅子上,缓缓转动手柄。饮用量的减少,让我有意将豆子磨得更细一些。这款研磨机用刀片将咖啡豆切得粉碎,不同于传统磨芯的碾压式研磨,锐利的刀片不会因摩擦产生热量,有效防止咖啡粉变质,冲出来的咖啡更香。 我冲好咖啡,像往常一样拿着杯子站在窗边。 眼前晴朗无云的蓝天与夏日时节无异。 上周全国各地普降大雨,东京也下了好几场大雷雨。到了周末,雨势戛然而止,本周持续放晴。今天,干燥的南风吹过街道,如果加上几声蝉鸣,完全就跟夏天一模一样。 很快就要十一点了。 花江他们到殡仪馆了吗? 听说路程需要四十分钟,或许他们已经在休息室等候骨灰。 上午九点,我出席了绢江的告别仪式,目送棺材离场后,独自搭乘出租车返回公司。 殡仪馆在门前仲町附近,从水道桥过去不到三十分钟。 我脱下丧服,换好挂在衣架上的备用西装,喝着今天的第一杯咖啡。 绢江的遗容非常安详。比起昨晚守夜仪式上看到的样子,今天表情显得更加平和。 她神情平静安闲,仿佛漫长的人生落下帷幕,终于能卸下肩头的担子,长舒一口气。 我跟绢江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上周五刚刚如愿以偿。因感冒卧病多日的她,看上去彻底康复了。因为下雨,我又带她去浅草桥的家常菜馆。她依旧戴着毛线帽,坐进嵌入式的被炉桌,胃口特别好。 “花江说工作上手以后,要在新宿附近租房子跟我一起住。”她开心地告诉我。 花江辞去购物专家的工作,但仍旧住在那间神田和泉町的破旧出租屋里。那次跟她在神乐坂见面,我也劝过她,不妨搬来浅草桥住。 她还是不愿意:“还是得先跟他把话说清楚才行吧。” 原来,她还没有向一条说明情况,连找到新工作的事都没跟他说。 “这种事情,拖得越久,对方可能会越受伤哦。”我说。 “这我也知道,我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他谈。”花江显得有些沮丧。 我第一次跟绢江交谈是在神田和泉町的出租屋,三月初前后。虽然只有三个多月的交情,期间我们多次在一起吃饭、喝酒,这段缘分绝对不算浅。 绢江的死,仿佛让我心底的那个空洞更大了。 她的整个人生又该如何评价呢? 失去了珍爱的独生女儿,外孙女也因此疏远她,多年坚守的神保町洗衣店被付之一炬,最后死在了我们公司的员工宿舍。人生的最后关头,她没能跟最爱的外孙女道别——从厕所出来时突然因脑溢血倒地。 两天前,周一的下午,花江向我传来讣告。黎明时分,她发现绢江倒在洗手间门口,连忙叫了救护车送往医院。虽然勉强保住呼吸,却无力回天,绢江于中午不幸去世。 我赶到医院,一条龙凤斋以及花江的师兄弟们已经来了很多人。 本以为堀越夫妇会陪在医院,却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花江说,救护车来的时候堀越夫妇也不在,她去一楼管理员房间按了好几次门铃,都没有人应门。 他们两夫妻这个时间离开宿舍让我觉得很是蹊跷。瞻仰过绢江的遗容后,我离开医院,试着联系他们。管理员房间的固定电话和堀越的手机都打不通。 直到今天,他们依然杳无音讯。 他们没有跟任何人说,就这么冷不丁地双双从员工宿舍消失。 花江一如往常,于十四日星期六傍晚来绢江的房间过夜。当天,她照例去管理员房间打了个招呼,还给两夫妻带去一些小点心。 “我估计他们就是之后离开的。回想起来,星期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他们。”守夜那晚,当得知堀越夫妇下落不明,花江诧异地回忆道。 棺材离场时,花江泣不成声,一条在她身边紧紧搀扶,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年龄悬殊的夫妻。 最关键的时候,花江愿意依靠的,还是一条龙凤斋。 如同花江父亲彰宏的葬礼,绢江身后事也由一条全权操办。我作为一名普通的吊唁者,能做的只有献花或发唁电而已。 守夜当晚,我与龙凤斋有过一番谈话。 “昨天我听花江说,她开始做别的工作了。就是因为她太任性,才会发生这种事。最适合她的工作就是购物专家,哪有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啊。”他主动走到我身边,对我说。 我装作不知情,但恐怕他是故意把这番话说给我听。 “年轻的时候,绢江阿姨特别照顾我。这次的事情过于突然,实在太遗憾了。”我望着龙凤斋道。 他重重地点头道:“你有现在的成就,也是多亏了绢江呀。”听起来很感同身受。 龙凤斋在我的印象里带有某种深沉的慈悲心。我觉得,他这个人至少不是满肚子欲望或算计。不经意间,我忽然想到了近藤常务。 与近藤相比,眼前的龙凤斋绝对是更为上等的人。 我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喝完咖啡,在会客区的单人沙发坐下。 今天傍晚,我与重要的人物有约。 德本产业的股东大会定于本月二十七日召开。大会通知已经发给广大股东。剩下的时间不足十天。想要在这么短的期限内反败为胜,我的应对手段非常有限。 整整一周前,近藤发来最后通牒,此后我绞尽脑汁思考对策,希望能在大和银行和宇崎面前扳回一城。为了给予对方致命的打击,击溃他们吞并德本产业的野心,我究竟能做什么呢? 思考过后,方法有二。 火速将德本产业与另一家公司合并,此其一。 就这样眼看公司落入大和银行和宇崎的手中,德本产业只会与元气大伤的世罗一道,走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虽说依靠网购风生水起,被称为业界异端的宇崎隆司却断然没有让世罗重整旗鼓的经营手腕。 哪怕对方持有过半数的股票,眼下将德本与别的企业迅速合并,迅雷不及掩耳地发布消息,大和一方多半无力反驳或阻挠。 例如,跟坂崎工务店合并? 我认真思考了可行性。时间的确很紧,我却可以试着游说多年的盟友坂崎悦子。 但是,这也势必会硬生生把坂崎工务店拖入我和宇崎的这场不毛之战。哪怕跟我关系再好,作为沉着冷静独具慧眼的经营者,悦子想来不会轻易点头。不过至少,一家中型建筑公司将德本这样的建材专营公司纳入麾下,绝对不是坏事。说服悦子并非全无可能。 剩下的另一个方法是,直接让宇崎方面改变主意。 让宇崎放弃这次吞并,一切危机就会迎刃而解。只要被内定为总经理的宇崎主动退出,大和银行不得不将世罗的重组方案推倒重来。 说到底,宇崎隆司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吞并德本呢? 是淳子继承的股份,点燃了宇崎的野心吗?也就是说,淳子支持他这么做? 他们时至今日,为何又会介入到德本产业的经营中来呢? 我一直在思考背后的原因。 假使,他们希望继承德本家骨血的舜一能够接手德本产业的经营权,为了还在读初中的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劳师动众地将我踢出局。当舜一长大成人踏入社会,我自然不会霸占着公司不走。当我决定退居二线,只要直接跟我谈股权转让就行了。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矛盾。 那么,用这样的方式向我宣战,希望将德本产业据为己有的宇崎,究竟在动什么脑筋呢? 我绞尽脑汁,只能想到一个答案,这是一出宇崎精心策划的复仇戏码。 他断然想不到,自己的太太会在公司总经理办公室企图自焚,虽然没闹出人命,他却背负了所有的责任,二话没说就被赶出德本产业。名义上是主动辞职,但美千代对宇崎的态度极为严厉,毕竟他玩弄了她的宝贝女儿,还使公司的信誉大受损失。公司没有给宇崎住院的太太出过一分钱抚慰金,宇崎的离职补偿也被大幅削减,几乎形同惩罚性解雇。 在当时见证来龙去脉的我看来,美千代的愤怒对宇崎和淳子双方是一视同仁的。可是,一年后我与淳子结婚,宇崎知道了以后,很有可能认为自己单方面为整件事背了黑锅。 在熊本创办UZAKI时,我听同行说,宇崎对美千代和德本产业怀抱着相当的敌意。宇崎似乎对身边的人流露过“德本的总经理眼看着我老婆在她面前自焚,完全无动于衷,我绝对不会原谅她”这样的意思。 “说谎也要打打草稿。”听到传闻的美千代气不打一处来。 宇崎不仅夺回了淳子和舜一,这次他变本加厉,还想要夺取德本京介和美千代的心血结晶,将德本产业据为己有。这难道不是一场复仇吗?对美千代,以及我这个美千代的得力助手。 我越想越觉得这些推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在我们并肩工作的那几年,宇崎这个人就特别执着。他凭借出色的销售能力,在公司内部拥有众多追随者,同时,那些跟他有利益冲突的人,则暗地里说他“像蛇一样不依不饶”。 蛇一样的人…… 我不禁苦笑。 我又想起钟点宾馆的招牌。 在看到那家陈旧的宾馆“海蛇”后,我重遇了笃子的昔日好友。 户叶律子将宇津井以及父亲修治的种种和盘托出,去年,她为了照顾母亲独自从悉尼返回国内,此后不久,便接到了宇津井去世的消息。 “小笃走了以后,我跟宇津井偶尔还有联系,还一起去巢鸭的墓地祭拜过几次。但是,我因为老公工作的关系,很长时间都在国外,宇津井也长年在外国工作,最近几年就不联络了。然后,去年偶尔遇到一位共同的朋友,就像今天这样,我才知道原来宇津井两年前因为癌症去世了。他跟太太最后也是离婚收场,临终只有他独自一人。” 关于修治,律子自然一无所知。至于美千代为什么要让笃子对我保密,律子不太清楚其中的原委。 “听小笃说,伯父突然来找她,要向她借钱。小笃就有点害怕,找一直很照顾她的美千代商量,美千代出面跟伯父谈了。后来,伯父偶尔还会来找小笃,但再也没提借钱的话。我觉得应该有这方面的原因,小笃才不跟你说吧。” 父亲修治居然找到笃子向她索要金钱,这让我非常吃惊。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只是有些游手好闲,却不是这么自甘堕落的人。如果律子所言属实,美千代找到父亲,恐怕给了他一笔不小的钱款。作为交换条件,她一定跟父亲说,让他不要再问笃子要钱,也绝对不能在我面前出现。 笃子念大专时,我被调到荣德工作,同时在读日本大学夜校。与美千代的关系则进入第四个年头。 美千代很可能考虑到我未来的发展,默默打点了这一切。 据说修治每年会去看笃子一两次。有时一年多都音信全无。笃子工作后第四年,正当笃子困扰于感情问题时,修治来到笃子公司找她。见到亲生父亲,笃子把心中压抑已久的苦闷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当时小笃已经开始和宇津井太太谈判了,她就像跟我倾诉那样,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伯父。后来就闹出了大事……” 修治听了笃子的叙述义愤填膺,几天后,他把宇津井叫到公司外面,对他进行威胁。我本以为修治想借此机会勒索宇津井,事实并非如此。 “伯父说,如果他不跟小笃结婚,就绝对不会饶了他和他家里人。宇津井吓坏了,赶紧找小笃商量。” 这件事发生在笃子去巴厘岛前夕,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和律子吃饭时会说“脑袋要爆炸了”。 “我就安慰她,让她这次去巴厘岛好好放松放松,把所有的烦恼全都忘掉。临别的时候,小笃忽然来了一句,‘我真的不想回来了’。” 笃子最后留下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律子耳边,一听说笃子在巴厘岛下落不明,她就断定,笃子一定自杀了。 在川崎听了律子的一番剖白,我一直在思索笃子自杀的可能性。 可越是联想笃子当时的状态,我就越发难以相信,笃子会走上自杀的道路。年幼时因交通事故导致腿脚不便,笃子一直怀抱残疾生活着。而残疾的身体也让她的精神格外坚强。腿脚不便的她在泳池里崭露头角,凭借天生的开朗性格,她克服重重阻碍,考上了心仪的大专,进入了理想的公司。 因为和中年男子、有妇之夫宇津井纠缠不清,再加上,曾经抛弃自己的父亲突然介入,把局面搞得一团糟,笃子就会以死逃避痛苦的现实吗?我不以为然。 笃子跟律子见面后,第二天晚上和我一起吃饭。 “哥哥,水是有生命的。我觉得我一定能够看到水中的生命之光。”笃子说。 “我有时候觉得,水跟光根本就是一体的。当然这种感受不是回回都有,就像在水中全身都被光线包裹住那样,每次一有这种感觉,我就希望永远留在水里,不想再出来了。”她还说。 她的那句“真的不想回来了”,难道指的不是从巴厘岛回日本,而是“希望永远留在水里,不想再出来了”吗? 就这样,笃子向着近海的方向,越游越远,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最终,她回到了闪耀着光芒的水域里,不再回来。 -29- 听完我的说明,淳子沉默了一会儿。 她眉头挤出皱纹,略微俯身盯着房间里那条灰色的地毯。看样子,她得天独厚的精密头脑正全速运转,进行深入的思考。 美千代去世前后,我们经常见面,交谈过好几次。但离婚后,没有旁人的情况下,我们极少像这样共处一室。 分开已逾十年,淳子一点都没变。 她今年四十二岁。算起来,跟我发生关系时的美千代,只比现在的淳子大一岁。她们母女容貌不太像,但显年轻似乎是来自母亲的遗传。 “这件事情跟他有关?”淳子抬起头,冰冷地说道。 “你什么都没听说?” 她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从她的表情无从判断。 “完全没有。” “但是,股票的持有者是你。宇崎有什么打算,都得先跟你商量,否则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吧?” “他就是这种人,”淳子语带讥讽,“无论对方多么难缠,他总是莫名自信,觉得最后人家一定会听他的。” 十五日,星期天,我给淳子打电话。 星期四与近藤常务见面后,整个周末我都在伤脑筋,决定先说服德本产业的大股东淳子。 两天前我拿到她的手机号码,我打过去,她在电话那头有点意外。我告诉她有急事想跟她商量,最好尽快见个面,她爽快地答应了,连大致事由都没问。根据她的态度,我原本推测她应该知情。 今天下午六点,我们在新东京国际酒店碰面。 “这件事情要保密,我想订间房慢慢聊。” “这样也好。”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我的提议。 我们来到顶层的套房,终于面对面坐了下来。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淳子拿起倒有咖啡的纸杯。咖啡是我特地用水瓮里的水冲的。从公司出发前,我磨了咖啡粉,将冲好的咖啡装入保温瓶,随纸杯一并带来。 “真好喝。”淳子尝了一口道。 我们结婚那几年,我只负责冲咖啡。 “只要我不把股票交给他就行了对吧?这样一来,他就没辙了。” “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你有办法对他说不么?” “可是,德本产业的股份是我的啊,他又不能为所欲为。” “不过,这样一来,在大和面前,宇崎的信用就全完蛋了。” “对他来说,这反倒是个教训。”淳子冷冷道,“你说得没错,他根本没有重建世罗的能力。更何况让世罗跟德本产业合并,简直异想天开。UZAKI之所以有今天,靠的是抢德本的生意。现在反而说什么网络销售和线下销售并重,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不可能的。UZAKI这边一个像样的人才都没有,他只身一人投入世罗和德本产业,又有谁会听他指手画脚呢?” 淳子消化事件的速度还是那么快。 “但是,宇崎为什么会打这种没把握的仗?而且,连你这个持股人,他都没做好工作……”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 “他就是想把所有东西都握在手上。” “所有东西?” 淳子点点头:“是的。所有一切。” 我对着曾经的妻子,暗自思忖,宇崎的“所有一切”中间也包括你和舜一吧? “他从一开始就是这种人,跟你正好是两个极端。”淳子道,“对你,我现在还于心有愧。这十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过。这次,不管宇崎怎么说,我手里的股份一个手指都不会让他碰的。我答应你。” “谢谢你,”我低头致意,“其实我也不会在现在的位子上待太久,说实话,当了十年总经理,我也累了。总有一天,我想把手里的股份还给隆信。我知道,过世的总经理把股票分给我,为的就是这个。” “妈妈把股份传给你,不是这个目的。能够放心托付德本产业的人,只有你,所以她才把最重要的东西传给你。” 我望着淳子,不发一语。 “我从来没把她当妈妈看待。孩子的养育她都甩给保姆,几乎很少在家。但是我很清楚,妈妈拼尽全力,是想努力保护这间公司。临死之前,她跟我见面,为的其实也是公司。她想让舜一做你的继承人,在临终之际,最终选择跟我和解。” 我认为淳子的说法不无道理。看了淳子写来的信,得知我们已经分开后,美千代曾经表示“修一郎,对我来说,你比淳子重要得多”。 如果当时,她的原话是“淳子和舜一”,也许我不会把几乎被逐出家门的淳子带回美千代身边,让她们修复关系。 美千代并没有舍弃淳子,而选择我。她不过是把亲生女儿与公司放在了天平的两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公司那一边。 我端起纸杯,喝了一口咖啡。 没想到沟通进行得如此顺利,我甚至有点难以置信。观察淳子的神情,刚才的话又显然不是用于搪塞欺瞒的信口胡诌。 她依旧管“隆信”叫“舜一”也令我始料未及。 “你以为我跟他是一伙的吧?” 淳子的眼神格外锐利,仿佛我的内心在她眼中一览无余。美千代也时常露出这样的眼神。 “怎么说呢……”我含糊其辞。 “我们一直是分居状态。所以我什么都没听说。” “分居?”我放下纸杯,与她四目相接,“你说的一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妈妈去世之后,已经两年了。我和舜一住在代官山的公寓。他在东京熊本两头跑。在东京的话,他一个人住在日本桥的公寓里,也几乎不来代官山,偶尔在外面见一见舜一。” “分居的理由呢?”我直接问道。 “虽然我说不把她当妈妈看待,但她的死,对我打击还是很大。看到她的遗容,我心想,我的妈妈是这么一个坚强、张扬的人,我为什么要一味地忍耐呢?后来我就把他赶出去了。” “忍耐?” “对,”淳子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他跟前妻没有断干净。UZAKI的总公司还在熊本就是这个原因。每当他回熊本,都住在前妻家里。” 我听得一头雾水。 宇崎为什么还和离了婚的前妻纠缠到现在? “按你这么说,他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呢?” “跟我在一起,是因为他得知舜一是他的儿子。至于为什么还跟前妻纠缠不清,他自己说,因为她敢为他去死。” “敢为他死?” “嗯。他跟我大言不惭地说,‘只有她敢为我去死,所以我要照顾她一辈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带着舜一去熊本后就知道了。开结婚证之前。如果你肯原谅我,其实我早就想回到你身边,但事已至此,你是不会原谅我的。我只好选择跟他走下去。”淳子的表情并无变化,语调也很淡然。 “既然这样……”我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你就让我一直当舜一是自己的儿子不好么?” 淳子嘴角微微上扬,望着我道:“舜一出生以后,你不是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吗?我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我也有点后悔,那时候应该跟你好好谈一谈的。可是,当时的你永远那么沉默,根本不会好好跟我谈,不是吗?” 在突然被告知,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以后,丈夫究竟应该如何面对妻子,又该怎么跟妻子沟通呢? “说真的,我希望得到你的原谅。就像我原谅你那样,我希望你也能够原谅我。” 最后,淳子重申道。 -30- 诡异的梅雨天气还在延续。 前天,盛夏般的天空阳光普照,气温直逼三十五度。昨天白天异常炎热,傍晚开始下雨。 接着,今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气温也明显跌下来了。体感温度很低,不穿长袖很可能会感冒。天气预报说,今年七月,历史最大规模的台风预计将会在下周登陆日本列岛。 在常去的神乐坂寿司餐厅,我和花江并排坐在吧台。 倒不是找人顶替绢江,但每周五我都会和花江一起吃晚饭。 每次都是吃寿司,地点也总是这家店。 吧台对面的大厨已经认识花江。我们既不像父女,也不像兄妹,再加上我从来不带女人来店里吃饭,起初大厨吃不准我们的关系。 直到上周,我解释道:“我读书的时候,有位打工认识的阿姨很照顾我,这是她的孙女儿。”我借用了向一条撒的谎,这么介绍反倒最自然。 我第一次带她来这家店是六月五日,庆祝她顺利入职。之后不过十一天,绢江去世了。花江换工作的理由是要好好照顾绢江。而绢江就这么走了,想必她一定很失落。 尽管如此,花江还在继续做那份工作。出人意料的是,绢江葬礼之后四天,上个月二十二日的那个周日,她离开神田和泉町的出租屋,搬到了浅草桥的员工宿舍。她住的就是绢江曾经生活过的五楼角落的房间。 我满心以为她于公于私都会回到一条身边,对她这次的决定,我很是吃惊。 “我爸爸还有外婆的葬礼都是师傅办的,我感觉大家好像互不相欠了。”上周在这里,花江曾经表示。 “但是你师傅曾经跟我说过,‘最适合她的工作就是购物专家,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出路’。”这是守夜那天一条的原话。 “师傅说话总是习惯不留余地,这是他的老毛病了。”花江听了不以为然。 “对了,堀越老师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呢……”花江从生鱼片拼盘里夹了一块。 今晚我们喝的都是清酒。花江的是獭祭,我还是老样子,喝天狗舞。 “后来警察那边也没有消息。”我朝着吧台另一边道。 堀越夫妇失踪已经二十天了。我去管理员房间一探究竟,房间没有拿走任何物品,也没发现任何字条之类的东西。但是,冰箱里空无一物,也看不到晾晒着的衣物,垃圾桶里什么也没有。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有计划的离家出走。我等了一个礼拜,看看他们会不会回来,隔周礼拜一向警方进行了通报。 警察很快与堀越夫妇的大女儿取得联系。据说,大女儿对父母的行踪也完全不知情。 之后又过了十天。 “要不要再去那个房间,好好找找看?”花江转过头。 “不过我已经报警了。” “可是我们没有义务保护现场吧,再说那个房间也没发生什么案子。”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天,我在联络警方之前,进入堀越夫妇的房间查看。由于希望有人在场,正巧花江准备搬来绢江的房间,我们一同进去找线索。 “你说得也对,警察反正不会再来调查了。” “是啊,我们再好好找找看吧。上次只是随便看了一眼而已。” 当时他们失踪一个礼拜,我总想着,指不定哪天他们突然就回来了,总不好擅自把人家的房间翻个底朝天。 “好,下次我们好好翻翻看。” “后天下午怎么样?星期天中午我就下班了。” 花江在展示厅工作,双休日也要上班。 “好的。就后天下午三点吧,我去你房间找你。” “行,后天我们好好翻翻抽屉啊、柜子啊什么的。” “嗯。” 我一边跟花江聊天,一边想到世罗纯也召开记者会那天晚上,我跟堀越在“绘岛”吃饭的情景。我们也像现在这样坐在吧台,喝清酒。堀越那天喝的跟今晚花江选的一样,都是獭祭。 堀越夫妇所背负的往事,去他们房间查看的时候,我已经告诉花江了。花江对案件也记忆犹新,对于凶手和堀越夫妇的亲子关系,她自然很吃惊。 后天,仔细搜寻之下,会找到堀越提过的那本照相簿吗…… “我翻到了他小时候的照相簿。……我和咲子终于翻开了照相簿。……别提有多可爱了,笑得可甜了。……但是,我突然意识到,死掉的那个女孩,当她的父母像这样翻开照相簿,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堀越如是说。 “那一刻,我几乎想对咲子说,‘我们一起去死吧’。今时今日,我相信我们已经愿意替儿子去死了。” 我不禁猜测,难道堀越从柜子里翻出了另一本带有不同意义的“照相簿”? 他看了之后,是否再次相信,自己“已经愿意替儿子去死了”? 海胆蒸蛋上桌了。 “哇,看起来很好吃。”花江欣喜道。 “您很喜欢这道菜吧。”大厨已经对花江的口味有所了解,“今天我们用的是北海道利尻的顶级虾夷马粪海胆,味道没得说。” “太棒了!”花江拿起朱漆小勺,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蒸蛋。 我们都专心吃了起来。 “对了。”吃完蒸蛋,花江又开腔道。 “怎么?”我将手中的酒喝完,转脸看她。 “我们要不要一起生活啊?”她的口吻极其自然。 “我们?谁和谁啊?” “还用说?当然是我和你啊。” “为什么?”她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或许比较好。” “是不是你外婆的房间,住得不太舒服?” “不是你想的那样。搬到那个房间,我觉得是件好事,也很感谢你。” 我正准备倒酒,这才发现清酒瓶早空了,连忙又加了一小瓶天狗舞。 “但是……”花江端起酒杯,示意大厨再续一杯,“一个人在那间房子里的时候,我总是在出神。” “出神?” “嗯,就是连着几个小时都在发呆。” “是吗……” 花江的酒先递过来,她对大厨说了一声“谢谢”。 “你应该也跟我一样吧?”她喝了一口獭祭。 “一样?” “嗯,最近我觉得你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有吗?” “没有吗?”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我说吧。” “但是,就算我们都心不在焉,为什么要一起生活啊?” “因为,我刚才也说了,这样或许比较好。” “为什么?” 在我的连番追问下,花江有些不耐烦起来。 “没什么理由,怎么说呢,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不是办法?” “嗯。至少我是这样的。我发现你好像也一样。” “我也一样?” “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我陷入了沉思。 宇崎隆司和与大和银行串谋的世罗重组方案,在我的苦肉计之下成了废纸一张。上个月二十七日,股东大会顺利召开,我如今仍旧是德本产业的总经理。 但是,正如花江所说,我清楚地感觉到,公司与我之间仅剩的纽带已经被切得七零八落。 与淳子见面,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了让德本产业存活下去,淳子没有把持有的股份任由宇崎处置,这一点我很感激。但是,经过十年后推心置腹的这次畅谈,我这才明白,在当年唐突地提出分手后,淳子几乎没有变过。 她带着舜一投奔宇崎,结果宇崎与前妻没断干净,她极其失望,这我可以理解。但是,即便如此,依她所说,好像一切都是我的责任似的。 时至今日,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嘴上说“现在还于心有愧”,可实际上,当她失意后想回东京,却埋怨我对她不够宽容,甚至到现在还对我的态度耿耿于怀。 她的意思是,她都已经原谅我了,为什么我不能够原谅她。 如果,她是在暗示我与美千代的关系,那么婚后她和宇崎发生关系,甚至怀了他的孩子,这对我又是哪门子的“原谅”呢? 至少,在我跟淳子结合前三年,我和美千代早断了。我并没有像她那样,明目张胆地背叛婚姻。 大和银行的近藤常务之所以撤回德本产业与世罗的合并方案,并不单单是因为知道宇崎无法随意支配淳子的股份。 那天,在新东京国际酒店与淳子谈完,把她送走后,我又在那间套房招待了另一位更为重要的客人三轮春彦。 我条分缕析地讲述了德本产业与世罗陷入的困境,希望借助三轮的势力,让大和银行方面撤回此次重组方案。 三轮几乎没有细问。“世罗的重组如果会给德本产业造成负担,我也看不下去。纯也也好,世罗家的其他人也好,都不会希望跟贵公司合并。之前我也曾经盘算过,看来这次要让大日本水泥帮忙了。我和大日本水泥会负起责任,接管世罗的。我去跟近藤还有行长星野谈一谈,把事情了结掉。让你白白担心劳神,实在过意不去啊。”他向我表示了歉意。 一周后,近藤常务把我叫到大和银行。我一走进董事会客室,近藤就满脸堆笑迎出来,一反常态地握着我的手说:“哎呀,还好跟你商量了一下,有大日本水泥出面,世罗的事就用不着再操心了。这次你那么尽心尽力帮忙,我和星野行长都感激不尽啊。” 仅仅两周前,他还不由分说地逼迫我退居二线,此时似乎完全抛诸脑后。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厌恶这个脆弱、愚蠢、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的高梨修一郎。然而最近,不仅仅是高梨修一郎这个人,我开始觉得周遭的世界本身就是万般罪孽的根源。 高梨修一郎或许不过是这个丑恶世界微不足道的牺牲者之一,不是么? “喂,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花江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对不起,我想事情出神了。” “你看吧。”她笑起来,仿佛被她说中了。她靠过肩膀道,“唔,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说过,你觉得跟我很有缘。” “嗯,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所以啊,我跟你在一起生活,会不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呢?” 花江注视着我。她的双眸变得如此不可思议。 -31- 客厅的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了。 iPhone摆在卧室,公寓的固定电话则在客厅。最近它很少会响,起初我甚至无法判断声音来自何处。 我从床上跳起来,赶去客厅。 头有一点点疼,早晨的空气凉凉的。或许我感冒了。也有可能,是昨晚与花江在神乐坂喝清酒,此刻醉意还未完全消退。 多半是后者吧。 近些年,会给我打固定电话的,多半是些推销、银行、证券公司的广告。 我想着多半不外乎是这一类的电话,从边桌上取下电话子机。 “早上好,我是滋贺的三枝幸一。”耳边传来很有特点的声音,令人颇感亲切。 “哦,好久不见啊!” 三枝幸一是曾经的行政总监,推荐堀越担任员工宿舍管理员的人。退休后,他回到故乡滋贺,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 “总经理,好久没跟您联系了。”他向来礼数周全。岁数比我大一些,用词非常客气。 “是啊,真的好久没联系了。” 我一边打招呼,一边看时钟,上午九点。今天虽然是周六,我也未免睡得太过头了。 还有,三枝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他两年前退休后,我们从未联系过。 “是这样的,刚才堀越的大女儿打来电话,说有急事想找您,希望我把您的电话号码告诉她。” 果不其然,事关堀越夫妇。 “堀越的大女儿?” 包括这次的失踪事件,我不确定三枝知道多少,先由他继续说下去。 “是的。她说堀越夫妇联系了她,想要转告总经理。” “你知道堀越夫妇失踪的事吧。” “嗯。堀越的大女儿真奈美上周找过我,问我有没有收到她父母的消息,我跟她说没有。” “是吗……” “好像昨天,真奈美收到了一封信。她说一定要跟总经理说一声。我方便把您的电话号码给她吗?” 我还以为堀越给大女儿打了电话,没想到是一封信。 “当然可以。你知道信上说了什么吗?”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听起来堀越和太太咲子都很好。”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我刚才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搞不好是所谓的遗书,这会儿可算放下心来。 “那我就把您的这个号码告诉她了。” “啊,稍等一下,你记一下,我把手机号码告诉你。打我手机吧,更方便一些。”我连忙说道。 “对对,手机联系起来更方便。” 我报了一遍手机的号码,他一边重复一边在便条上记录。 “我现在就联系真奈美,估计她待会儿就会给您打手机。周六一大早的,吵到您休息了。”三枝格外客气。 “对了,你最近还好吧?” 听说堀越夫妇并无大碍,我总算放心许多,头也不再痛了。 “嗯,托您的福,现在日子过得很悠闲。” “是吗……” “总经理,您要是有机会来关西,一定要顺道来一趟大津。不过您那么忙,恐怕很难抽空跑来滋贺就是了。” “不会的,我一定找机会去,一定去。去之前我会打电话,提前跟你说一声的。” “好的,我等您联系啦。在德本产业的那段时间,总经理您特别照顾我,您什么时候来,我一定好好招待。” “打扰了。”挂电话前,三枝还不忘连声道歉。 约莫十分钟后,堀越真奈美打来电话。 她说昨天傍晚,邮箱里有一封父亲写来的信。信中还塞着管理员房间的钥匙和另一封写给我的信。在写给真奈美的信中,简单地表达了“我们很好,不要找我们”之类的意思。 “你知道他们忽然消失,是什么原因吗?”我问。 “关于这方面,我在想,不知道您明天有没有空,方不方便见个面?”真奈美提出。 她目前住在名古屋,表示明天可以来东京。 “信和钥匙还要转交给你……” 她的语气虽然很克制,但听得出,非常担心父母的状况。 “那这样,明天三点,你来堀越夫妇之前住的浅草桥员工宿舍吧。我明天本来也准备再去一次管理员房间,好好找找线索的。如果你也来,正好可以仔细地翻翻看。” “谢谢您,我明天三点去员工宿舍拜访。” “你来过浅草桥吗?” “没来过,但地址我知道。” “好,你到了员工宿舍,给我打手机。我去门口接你。” “麻烦您了。” “不麻烦,明天见。” 我没有提到花江,挂掉了电话。 明天,只需要按照原定计划,与花江一道去管理员房间就行了。有另一位女性在场,堀越真奈美想必也更放松。 从她的反馈来看,对于父母的失踪,她并非全无头绪。当然,即便并非如此,跟我见个面,询问写给我的信中说了些什么,也是人之常情…… -32- 名片上印着“堀越真奈美”几个字。 旁边是表示职位的一行小字,“股份公司井户田行政部行政负责人”。听说堀越的大女儿是保育员,二女儿则是美发师,案件发生后,保育员的工作想必做不下去了。 她窄脸蛋,细眼睛,鼻梁很挺,嘴唇略薄,五官格外精致,跟上个月在川崎偶遇的户叶律子有几分相似。 我三点整在员工宿舍玄关处等候真奈美,从管理员房间前经过,先把她带去五楼花江的房间。 我们在一张四人小餐桌落座,堀越真奈美坐在我和花江对面。 堀越武史的杀人案发生在十三年前。真奈美比当时二十一岁的武史大两岁,今年三十六岁。二女儿则比武史小一岁,比花江大一岁,三十三了。在监狱服刑的武史已经三十四岁了。 眼前的真奈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感觉比花江还要年轻。五官也是真奈美更精致,但花江更有韵味。这一层,倒也颇似户叶律子与笃子的差异。 “有一位小姐跟你父母关系很好,就住在上面。之前她陪我一起去过管理员房间,我先介绍你们认识吧?”我征求意见道。 “当然可以。”真奈美一口答应。 花江泡了绿茶,摆在三人面前。真奈美率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好喝。”她笑着看看花江。 “泡茶我很拿手的,”花江说,“咲子阿姨泡的茶也特别好喝。” “是吗,我已经很久没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妈妈泡的茶是什么味道,我全忘了。”真奈美低声道,随后又连忙澄清,“对不起,怎么说呢,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们失踪以后,我的脑子乱糟糟的……”她用手掌抚了抚胸口,一脸抱歉的神色。 “你一定很担心吧。”花江体谅道。 “他们在信上说过得很好……” “没留下地址吗?” “没有。邮戳是大阪的。” “大阪?”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 “工作啊,在忙什么啊,这些一点都没写吗?”花江问。 真奈美的手提包放在身旁的椅子上,她从里面取出一个透明文件夹放在桌上。文件夹里是两封信,另外还有一个厚厚的纸袋。 “这封是写给您的信。这封是我的,这份应该是管理员房间的钥匙。这三样东西是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寄来的。” 无论拆开的信,还是写给我的未拆封的信件,信封上只写着收件人,没有地址。 “我拆开来看一下。”说完,我拿起写给我的信。信封并不厚,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取出信纸。 我当着她们的面很快看完一遍,直接递到堀越真奈美面前。 “我可以看么?”她接过两页信纸。 “那封我可以看么?”我指了指写给真奈美的信。 “当然。”她答道。 一旁的花江并不出声。 写给真奈美的信也只有两页,很快就读完了。不久,真奈美也看完了我的那封。她朝我看了一眼,随后将手中的信递给花江。我便也将真奈美的信折好,摆在花江手边。 花江微微点了点头,依次阅读两封信。 真奈美和我都没说话。花江读完后,很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 “总之……”我先开口道,“不知道我那封信末尾,所谓的贵重物品到底是什么。我们先去找找看好吗?” “对,”真奈美说,“这个主意好。” 花江也表示同意。 我们三个想到一块儿去了。 真奈美的信如她所说,内容极其简略,堀越还嘱咐她把管理员房间的钥匙还给我,并替他们向我道歉,房内的物品要先跟我商量然后进行处置。 我的信上则写满了对我的感谢和歉意,末尾,堀越希望我从卧室衣橱找出蓝色衣物盒,里头收藏着所有“贵重物品”,要我把它们交给两个女儿,真奈美和小百合。 我们坐电梯下到一楼,来到走廊尽头正对公寓大门的管理员房间门外。一楼设有能够容纳两辆车的停车场、自行车停放区域、垃圾堆放区以及设备房,用来居住的只有这个房间。 我用事先准备好的备用钥匙打开房门。 一进门,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我、真奈美、花江依次走进房间。 半个月无人照管,房间里充满了浑浊的空气。 我们拉开窗帘,把所有的窗都打开,先让房间通通风。五分钟后,房间的空气明显好多了。受到强台风逼近冲绳的影响,虽然还没下雨,今天一早风就很大。 真奈美在父母居住多年的两室一厅里走了一圈,好奇地东张西望。 房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 “冰箱是空的,洗晒的衣物也都收起来了。看得出来,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带走。” 真奈美点头表示同意。 客餐厅大约十五平米,隔壁是日式房间,摆着佛坛。佛坛上的牌位也还留着。 “不过,牌位还留在这里,我当时觉得,他们可能会回来……”说到这儿,我更加确信,堀越夫妇的失踪一定另有隐情。“去卧室看一下吧?” 卧室在玄关侧面,相对独立,是个七平米左右的西式房间,摆着衣柜和床。 我率先走进卧室,打开白色的柜门,右边角落有个蓝色的塑料衣物盒。蓝色盒子仅此一个。 我蹲下身子,回头向她们望了一眼,便将衣物盒的抽屉拉开。 在整齐叠放的毛衣和开襟衫上方,放着一个褐色大信封。所谓“贵重物品”应该就在信封里。 我取出信封,站起身交给真奈美。她双手接过,郑重地捧到胸前。 “好像是文件之类的东西。” 我猜想,贵重物品指的是存折、证券一类。堀越夫妇离开时没有把这些东西带走,他们会去哪里呢? “要不我们还是上去吧?”花江察觉到气氛有点凝重。 “也好。”我赞成。 “嗯。”堀越真奈美点点头。 -33- 回到花江的房间,我们各自在刚才的位置坐下。 手表的指针指向三点五十分,初见真奈美还不到一个小时,花江与真奈美之间已然酝酿出互不设防的氛围。我觉得很是奇妙。 花江为我们倒了咖啡,我还是头一回喝她冲的咖啡,味道很有层次。 “好喝。”真奈美说。 “泡咖啡我也很拿手,”花江得意道,“不过,我好像没喝过咲子阿姨泡的咖啡。” “我妈妈不太习惯喝咖啡。” “是吗?” “嗯。我爸倒是很喜欢。” “你父亲自己泡咖啡么?”我插嘴道。 “我爸因为我妈不喝,家里没有咖啡。他经常在外面一个人喝咖啡。” “哈哈,他们两个一直都那么恩爱吧。”花江羡慕的口气。 “其实,我爸妈是从家里私奔出来,最终走到一起的。他们老家都在冈山,当初认识的时候,我妈已经结婚了。” “也就是说,是婚外恋?” “没错。我妈妈娘家在冈山是很有名的餐具批发商,姐妹两个,我妈是大女儿,家里很早就找了个女婿,入赘进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道。 “当时我爸刚到中学教书,是理科老师,住在我妈妈娘家附近,不知道怎么两个人碰上了,三个月不到就私奔出来。后来,我爸妈跟各自家里都不来往,我和妹妹从来没见过爷爷奶奶辈儿的人。” 我想起堀越的一番话。当我表达出对他们圆满夫妻生活的羡慕之情,堀越苦笑着对我说,“我们也没有很恩爱吧。我们对于彼此,既然找不到别的可以替代的人,只好两个人过咯。仅此而已。” 当时我以为,他言下之意是儿子犯下的命案。实际上,从他们夫妻相遇之时起,就已经“找不到别的可以替代的人”了。 “他们两夫妻的感情一定很牢靠。”花江颇为触动。 “也许吧。”信封摆在桌上,真奈美的手贴在信封边缘。 “我们看看信封里的东西吧。”我提议。她应该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好。” 真奈美拿起信封,打开未经粘贴的封口处,取出里面的物品。 信封里有两份人寿保险证券,一套存折和印章,再加上一张提款卡。 存折的存款人是“堀越让”。是堀越的名义。提款卡上同样印刻着“HORIKOSHI YUZURU”字样。 真奈美先把存折、印章和卡片放到一边,逐一展开人寿保险证券。 我和花江探头去看。 “被保险者”都是“堀越咲子”。签保单的也是咲子。 不同的是,死亡保险“受益人”一栏,一份是“堀越真奈美”,另一份是“堀越小百合”。 死亡保险的金额,合同主体有死亡保险金三百万日元,在二〇〇七年五月一日至二〇一七年四月三十日的十年间,还有两千七百万的额外保险。 也就是说,根据合同,一旦出现“除主观故意或特定传染病以外的死亡”,受益人可以分别得到整整三千万日元的保险金。 我拿起一份,仔细阅读上面的条文。 合同主体以及额外保险的签约日都是二〇〇七年五月一日。也就是距今七年前,大儿子武史被判无期徒刑,堀越夫妇应聘担任员工宿舍管理员那年。 签约后已经过了七年,就算被保险者因为“自杀”而死,保险公司应该也会向两个女儿支付保险金。 留下一套存折和两份保单,两夫妻人间蒸发,不日通过书信的方式,将这些“贵重物品”辗转交到两个女儿的手中…… 这一系列的做法,是否预示着堀越夫妇接下来会走上的道路,只有那唯一的末路呢? 我下意识地深呼了一口气。 真奈美也垂着眼,不知如何是好。 “总经理……”花江开口道。 真奈美和我都转过头。 “我们先通知警方吧,说堀越夫妇给两个女儿留下了这些东西。” “我同意。”真奈美表示认可。 我们三个又想到一起去了。 “好吧。明天一早,我给警方打电话。真奈美,你也联系一下找过你的警察,告诉他们保单的事。” “好的。” “但是,我觉得这也不能证明他们有这方面的念头,警方可能不会因为这点线索就立案追查他们两个的下落……” “的确,保单在谁手里,效力都是一样的,让你们两个受益人拿着也很正常。投保的事情你之前一点都不知情吧?”花江道。 真奈美点点头。 “存折里还有多少钱?”我问。 真奈美这才拿起手边的存折,确认上面的数额。 “有五百万,”她诧异地看着我,“这应该是我父母全部的积蓄了吧……” 我们都一语不发。 “的确……”过了一会儿,我打破沉默道,“你母亲的确买了人寿保险。但是,我并不觉得她会为了给你们留下一笔钱而结束自己的生命。就算有过这方面的想法,为什么现在突然下定决心了呢?原因我怎么都想不通。最近他们一点这种苗头都没有。更何况,两个月前我跟你父亲吃饭,他还说‘考虑到两个女儿,我们怎么能死’。还说‘如果,我们真的背负着儿子的罪孽死了,留在人世的女儿又该如何自处呢?’最后他很明确地表示‘就算别人说我们妇人之仁也好,我们真的没办法以死谢罪。’” 话虽如此,我心中很难不怀疑,堀越夫妻离开员工宿舍是抱着自我了断的打算。 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特别的原因? 例如,他们其中一方被查出身患绝症…… 真奈美抬起头,注视着我。“有的。”她顿了顿,低声道。 “有什么?”花江替我问道。 “为什么我父母现在突然下定决心的原因。”真奈美小声道。“要我怎么说呢……”她用双手捂着脸,一时语塞。 接下来,我和花江听真奈美倾诉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声音略带哭腔,但条理还算清晰。 事情的起因是二女儿小百合自杀未遂。 六月八日深夜,小百合在自家公寓割腕自杀,被男友及时发现送医救治。伤口很深,出了很多血,甚至有生命危险。她之前也割过几次脉,事态从未如此严重。 “医生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让我通知家属。我非常犹豫,还是在十号上午给爸妈打了电话。” 小百合自杀成瘾显然是武史引起的,真奈美始终瞒着父母。案发后她们两姐妹离开大津,在名古屋市区居住。小百合精神状态不佳,真奈美一直与妹妹同住。就在前几个月,小百合搬了出去。 “她跟工作单位的上司江口谈朋友,主动说要自己单独租一间公寓住。我觉得住近一点也没关系,就开始分开生活了。江口跟她之前的男朋友都不一样,人很稳重,我觉得可以把小百合托付给他。” 突然听闻小女儿自杀未遂的消息,堀越夫妇连忙赶到名古屋市区的医院。那时,小百合总算逃过了鬼门关。 “我在医院等到我爸妈,因为有点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我把他们留在医院赶回公司。我不在的时候,江口来了,我跟爸妈说过他是小百合的男朋友,是他最先发现的,他们三个第一次见面,江口就把实话告诉了我爸妈。” “实话?”我和花江异口同声地问。 “对。小百合为什么会在哥哥的案子之后自杀成瘾,江口把原因告诉我爸妈了。我之前不晓得小百合对江口毫无保留,因此没料到爸妈会知道。” 为人父母,从二女儿男友口中得知令人惊愕的事实,堀越夫妇着实乱了阵脚。 “晚些时候我回到病房,爸妈脸色苍白,江口已经走了,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不吭声。妈妈一直在哭。” 真奈美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才知道江口把小百合童年的经历说了出来。 “小百合跟武史相差一岁,她一直遭到哥哥的性侵犯。武史高中读的是寄宿学校,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在侵犯小百合。小百合初一我才知道,在小百合向我求助前,我一点都没发现……我问她要不要告诉爸妈,她说让他们知道的话,她宁愿去死,于是我们什么都没说。当时我离开家,在大阪的女校念书,没办法监视武史的行为,两年后武史也升入高中,搬了出去,我以为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了。小百合后来开朗了许多,至于武史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去东京念大学的武史闯了大祸,我们姐妹在大津待不下去,那时候,小百合的状态明显变得很奇怪。开始,我以为她失去了很喜欢的美发师的工作,或者因为爸妈不在身边,不适应新环境什么的。完全没想到,是因为武史的性侵犯。她第一次割腕,亲口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小百合说,‘我可能和被害的那个女生经历了同样的事。’她还说,‘如果我被哥哥杀了,那个被害的人或许就不会死了……如果我把哥哥的事告诉爸妈,或者,如果我没有阻止你告诉他们,哥哥就不至于犯下大错了吧。’关于性侵犯的细节一直是我们姐妹之间的禁忌,这一回她终于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了。那些话我都没办法说出口,听了深受打击,也非常能够理解为什么妹妹执意隐瞒。” 哥哥的案子让小百合的内心逐渐被死灰复燃的恐惧和自责侵蚀。与此同时,父母丝毫没有察觉到她从小学时候起一直遭到性侵犯,这也让她备感绝望和怨恨。 “爸爸和妈妈被魔鬼一样的哥哥骗得团团转,对我的遭遇视而不见,见死不救。”江口把小百合哭着说出的这句话讲给堀越夫妇听。 “我们没能及时发现,都是我们的错。”堀越夫妇恨不得跪下来认错。“答应我,什么都不要跟小百合说。”他们嘱咐真奈美。 堀越夫妇离开之前,小百合一直没醒过来。 “我们这种人,就该早点死了算了。对被害者家属也好,对小百合也好,也许我们活着就是罪孽,是一种折磨。”在真奈美家住了一晚,道别时堀越不经意间说道。这句话真奈美至今难以忘怀。 “我听警察说爸妈失踪了,立刻想到了我爸说的这句话。”真奈美强忍眼泪对我和花江说道。 -34- “已经二十二年了吧……”岛田富士子感慨地说。 “也不知道该说已经二十二年,还是才过去二十二年。前天,我在巢鸭的庙里听和尚念经,二十二年这段时间真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啊。”我迅速喝完先前点的啤酒,又要了一直喝的红酒。 今天仍旧特别热。傍晚的新闻说,市中心白天的体感温度逼近四十度。 “站在你的角度或许如此。二十二年已经很长了。我大儿子那时候还在托儿所,今年秋天要结婚了。明年还要生孩子呢……” 今天是八月五日。笃子第二十二周年的忌日。前天星期日已经在巢鸭的菩提寺办过法会。所谓法会,就是请庙里的和尚来念一回经。参加法会的,除了我以外,别无他人。 即便是工作日,“维尼尼”永远高朋满座。 世罗的事情迂回曲折,我时隔半年把岛田富士子约了出来。往常,我差不多每三个月会请她出来吃一次饭。 约她吃饭并非出于工作考虑。由于我年纪轻轻当上总经理,在公司里很难与年龄相仿的平辈或后辈畅所欲言。整个公司,能听我倒倒苦水、发发牢骚的除了美千代,就只有岛田富士子。 在富士子面前,我时常会倾吐无法与下属分享的公司事务以及关于我自己的烦恼。升任董事后一直如此,总有十多年了。 现如今,能让我毫不保留的人就只有眼前的富士子和坂崎悦子两个。 年轻时,我和岁数相差一岁的她特别投缘。 她很早结了婚,现在子女都已长大成人。大女儿二十八岁,准备今年秋天结婚的大儿子二十六,还有一个二女儿在读大学。大女儿已经结婚,育有两个孩子,五十一岁的富士子已经当外婆了。她丈夫是高中时候的学弟,三十多岁辞了职,现在成了做江户传统玻璃制品的工匠。 我家里也有几个由她丈夫制作的平底玻璃杯,手艺格外精湛。然而,多亏了富士子这份稳定的收入,他们一家五口的生活才能如此滋润。 我常带她来维尼尼,她显得很自在。 我点了薄片腌鸡仔鱼、脆皮炸鱿鱼、火腿和莎乐美肠拼盘作为前菜。富士子像往常一样用筷子吃得津津有味。她对酒似乎很随意,总是跟我点一样的。话虽如此,无论多少杯下肚,她都面不改色,酒量恐怕在我之上。 我一边品尝美食,一边试着讲述最近的一些想法。 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希望能有人推我一把,也想听听她一贯直率坦诚的意见。 “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啊,”富士子听完后说道,“虽然你是公司的总经理,但还这么年轻,完全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啊。” “我也这么觉得,”我坦白道,“但是,想到公司的未来,又不可能说走就走。” “但已经十年了啊,就算你退下来也无可厚非。” “话是没错,但让位给谁呢,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大庭不就挺好的吗?”富士子干脆地说。 大庭前年升为执行董事,是公司最有希望的继承人。 “他人是不是太好说话了?” 关于大庭,我最不放心的地方概括起来就是这个。 “但是,他笑容很有亲和力,笑声也爽朗。” “笑声?” “对。不太豪放,又不太婉约。大庭执行董事是一个笑起来很自然,也很随和的人。你这个总经理一直不苟言笑,下一任选他不是正好!” “我有那么不爱笑么?” “是啊。我之前不就和你说过,你脸上的肌肉太精简了。不单单是笑容,几乎很难看到你有什么表情。” “哪有你讲得这么夸张。” 每次我在前台遇到富士子,她总是提醒我,“总经理,笑一笑,要多笑”,她的这类批评我已经习以为常。 “大庭应该能够在这个严峻的时代,凭借与生俱来的笑容,渡过难关的。你要是不相信他,又怎么肯放手呢。美千代董事长把公司交给你的时候,你才四十出头,她肯定也很不放心的。” “那时候她还在背后当董事长,我是准备彻底退下来的。” “可是,美千代董事长在公司经营方面完全没有插过手吧。” “这倒是。” “对啊,等于全都是靠你一个人努力下来的。这次不也一样么?” “说得也对。” “你要是离开了,我自然很不舍得。如果你决定了,我一定全力支持。这些年来你太辛苦了,也是时候为自己而活。现在还不迟,结婚也好,生孩子也好,都还来得及啊。” “这方面我是一点都不指望的。” “可是,身体的事情,说不定工作告一段落后,会有改观呢?” 在富士子面前,我并没有隐瞒淳子的事以及我的身体状况。 “你有什么事情想做吗?”富士子很清楚,我是个除了工作以外一无是处的人。 “我知道得找些事情来做,可是也想不到什么。反正我不想再继续现在的工作,我已经厌倦了跟一大帮人一起工作。” “或者,要不开一家店?” “之类的吧。” “你泡的咖啡真的很好喝,开咖啡店怎么样?你那么喜欢烧酒,晚上就改成烧酒吧。” 富士子的洞察力果然很敏锐。我没告诉她父亲修治的情况,她却说到点子上了。 “我也觉得可能蛮适合我做的。” “是吗……可是做了十年德本产业总经理,现在才打开门做生意,恐怕很难做成的吧。” “怎么会呢?” “人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气,很难改掉的。”她笑嘻嘻地望着我,“所以啊,你还是得找个人一起啊。”说完拿起了红酒杯。 我在神保町站出入口与她道别,为了醒醒酒,决定沿着靖国大道散散步。 富士子对我退居二线表示赞成,这让我稍稍有些意外。我原本以为,她会劝我回心转意,不要在长期不景气的大环境下置公司于不顾。她对执行董事大庭的评价也令我茅塞顿开。 大庭应该能够在这个严峻的时代,凭借与生俱来的笑容,渡过难关。——富士子的观点出乎意料,却一语中的。 十年来,我觉得自己老了很多。我的直觉和决断力是否都衰退了呢? 我刚过五十,可担任总经理以后,一年仿佛要老上三岁。这么算,我都已经七十岁了,这年龄反倒更贴近实际情况。 不管还来不来得及,是时候抓住岁月的尾巴了。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机会吧。 也许是有风的缘故,体感温度骤然下降。 要不干脆步行返回两国? 我来到了骏河台下的十字路口。 从这里返回公寓大约需要四十分钟。笔直走,从花江住过的神田和泉町以及员工宿舍所在的浅草桥周边经过,穿过隅田河上的两国桥即到。 这个月一日,员工宿舍聘用了新的管理员。 堀越夫妇的物品被暂时转移到宿舍空置的房间里。盂兰盆节假期,真奈美与小百合两姐妹会过来收拾。小百合出院了,听说现在很好。 堀越夫妇失踪五十多天了。距离在花江房间与真奈美见面也已过去一个月。依然没有他们的消息。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为女儿留下保险金,应该不会选择无人知晓的地方自杀。反过来说,堀越夫妻现在还活着?我和花江,包括真奈美都有同感。 留下存折里的一笔巨款,堀越夫妇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决心赴死之后,他们是不是想在死前周游日本呢? 又或者,他们已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正静静等待被人发现? 抛开保险金不提,我觉得,等待着我们的一定不是悲惨的结局。 我有预感,他们两个还活着。 笃子在巴厘岛海域下落不明时,我在那边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但踏上巴厘岛的土地,第一次望着笃子出事的那片大海,我心里其实早就了然,她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夜风吹在燥热的脸颊上,感觉很爽快。不过九点多,靖国大道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想要退居二线的念头,自从两年前送完美千代最后一程,就一直盘踞心头。但产生明确的想法,是近一个月以来的事。当然,与世罗相关的迂回曲折的剧情终于告一段落也是原因之一。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近我一直绕不出去。总是不自觉地想着同一些事,最后也总会得出相同的结论,差不多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美千代将德本产业托付给我,我现在终于可以弃这家公司而去。这种念头越发强烈。 与户叶律子偶遇那周的周六,我从柜子里翻出笃子的遗物。那是五个纸箱,自从整理好以后就从来没有打开过。我时隔二十二年打开纸箱,将其中的物品一件一件重新进行分类归整。借此机会,我也找出笃子大专时期的日记和工作后的行事历,从头到尾仔细翻了一遍。 据律子说,父亲修治突然来笃子位于三鹰的公寓找她,但翻看三鹰时期的日记,并没有任何文字涉及修治。 “你爸爸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但千万不要跟你哥哥说。要是让你哥哥知道了,他们父子肯定会吵得不可开交。” 美千代多半对前来求助的笃子提出了类似的要求。 所以笃子才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免得被我看到日记。 在她工作用的行事历上,我发现疑似父亲的联系方式。 距离笃子去世之日半个月前的某一页,有一段题为”S的地址”的文字,是一个板桥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当时小笃已经开始和宇津井太太谈判,她就像跟我倾诉那样,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伯父。后来就闹出了大事……” 律子如是说。因为是临去巴厘岛之前,这个“S”应该就是“修治”无疑。 时隔二十二年,我再次联系私家侦探。当年负责调查的长濑还在事务所工作,我把他叫到公司,将”S的地址”这条新线索给他,希望重新展开调查。 “如果行事历上的地址和电话是您父亲的,很有机会查出他的下落。” 与上一回海底捞针般的调查不同,虽说又隔了二十年,凭借准确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应该会有所收获。 “人的流动性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大。别看二十年,待在同一个地方的可能性一点都不低。”长濑说。 上一次,他只查到父亲失踪后的一点点消息。离开东京的父亲在大阪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接受委托后一个月,七月七日,长濑再度来到公司,将调查报告交到我手里。 得知堀越夫妇失踪之初,我就预感到,修治的下落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而且在听闻绢江去世时,我首先想到的也是修治。 修治已经在一九九四年八月五日去世了。 他死在笃子遗体被发现的那一天,后来我把那一天定为笃子的忌日。享年六十岁。 母亲与笃子相继去世,现在,仅剩的父亲也早已不在人世。 在得知绢江死讯时变本加厉的心底的空洞,此刻一下子扩大了两三倍。 长濑的报告中最让我意外的,是父亲去世的地点。 他居然在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川崎默默死去。 修治大约在笃子葬礼三个月后,离开了板桥的公寓,搬到川崎。他住在东海道总线另一侧,与我们曾经的家遥遥相对,从JR川崎站西出口徒步十五分钟即到。更令人诧异的是,他在居住的公寓一楼租了铺面,搬过去后就开始经营咖啡店。 咖啡店的名字叫作“乐园的树”。 当年在川崎市政府旁边的咖啡店叫“树”。他在“树”的前面冠以“乐园”二字,作为新店的名称。 “乐园的树”开业后,第二年夏天父亲因突发脑溢血去世。 当时与他共同生活的女性处理了守夜、葬礼、遗留的店铺等一切大小事务。 女性名叫香田美智子。比父亲小十五岁。 长濑找到香田美智子,打听了父亲去世前的生活。 “她知道您,您父亲生前经常向她提起。我问她如果您提出见面,她会不会愿意。她说很乐意。” 当时四十五岁的美智子,现在已经六十五了。父亲一死,“乐园的树”就关门歇业了,她现在还住在川崎。 “您父亲去世后,她重新找了一个对象,那位男士前几年也离开了,现在她住在车站附近新建的高层公寓里,养了两只猫。”长濑道。 我拿到了美智子家的电话号码,立刻联系了她。 接着,当周的周六,我为了见她再次造访川崎。 -35- 靖国大道与神田河平行。 穿过浅草桥后,它们逐渐靠近,直到横跨隅田河的两国桥附近,它们重叠到了一起。也就是说,以两国桥为起点,神田河与隅田河相互交汇。两国桥的一侧,正好也是台东区、中央区、墨田区等三区的边界。 横穿一直通往浅草的江户大道,我看了一眼手表。 就快十点了。 我站在“两国桥西”的十字路口上,不远处能看到桥的入口。 我走了五十分钟。吹着夜风,四处眺望,这次散步着实畅快。 在维尼尼,我和岛田富士子喝了两瓶红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脚就像漂浮在地面上一样。我的视野很清晰,但意识就好像被蒙上了一层雾。心情不仅不坏,还有些兴奋和雀跃。 富士子说我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还说我不仅不笑,经常连表情都没有…… 虽然没有意识到,相信她的说法不会有错。 笑容是什么时候起从我的脸上消失的呢? 是父亲失踪之后?母亲去世之后?痛失笃子之后?还是得知淳子的背叛之后?这些时间节点似乎都有可能,又都不完全正确。 我觉得变化最明显的,是突然接替美千代出任总经理前后。 为了维护五百多位员工以及他们各自背负的家庭,我唯有怀抱必死的决心。 “商场如战场”,这几个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心头。 我也不是不想笑,而是笑不出来。 两国桥是一座拱桥,中间高,两头低。桥头的铭牌柱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球体,据说是模仿国技馆屋顶建造的,看起来活像一个地球仪。 走到桥边,我试着深呼吸,让夜风渗透到我的体内,等待脚下的悬浮感缓缓消失。 从总经理的位子上退下来,我能够重新找回笑容吗? 岛田富士子鼓励我,“也是时候为自己而活了”。同时她也有所保留,“人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气,很难改掉的”。她的结论是,“你还是得找个人一起”。在找到一个人共同生活之前,难道我就无法为自己而活了吗? 想到这里,堀越口中的那个“活下去的支柱”重新浮现出来。 没有相互扶持的伴侣,是否人生就无法重新开始?无法为自己而活? 上个月香田美智子口中关于父亲的过往,也是一个典型的注脚。 美智子说,是美千代将笃子的死讯告诉父亲。关于笃子在巴厘岛下落不明,以及一年后腐烂的尸体被人找到。父亲乔装改扮,参加了笃子的守夜仪式。 “修治说总经理很帮他。他答应今后绝对不在你面前出现,从总经理那边拿了一大笔钱。靠这笔钱,他在川崎开了店。”美智子道。 他们是在父亲开了“乐园的树”之后认识的。美智子在父亲的店铺对面经营花店,时间久了两个人就熟络起来。 “女儿的死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总是说,要是能替女儿死就好了。他原先在市政府附近开过一家叫‘树’的店吧。新开的店,为了铭记笃子死在巴厘岛,他取名叫‘乐园的树’。他很会冲咖啡,很多客人专程来喝你父亲冲的咖啡。我最开始也是因为这个,经常去他店里。”美智子一脸怀念地回忆着。 父亲为什么回到曾经与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川崎?妻子、女儿还有儿子如今都已经离开了这片土地…… 他躲进了曾经失去的故乡,想要让时间倒流吗? 与母亲共同经营“树”的那几年,是不是父亲最幸福的时光呢? ——乐园的树。 站在两国桥的桥头,心中不禁默念。我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去,桥的坡度很平缓。 用“乐园”二字描述令女儿不幸丧命的巴厘岛,也许他相信,笃子并没有死,而是回到了乐园之中。 想到这里,我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所谓的“乐园的树”,我最近似乎在别的什么地方听到过。 到底是哪儿?路上的招牌、书籍杂志一类的么? 乐园的树,乐园,树…… 我边走边念叨着。 走了不足十米,我停下脚步,忽然念出声来:“对了!天堂金花树蛇!” “天堂金花树蛇”与“乐园的树”难道没有内在的联系吗?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留意到呢? 接到长濑的调查报告,三天后与香田美智子见面,“乐园的树”这几个字曾反复出现在长濑和美智子的口中。 二十八年后故地重游,在川崎发现钟点宾馆把名字从“Double Angel”改成了“海蛇”。看着“海蛇”这个招牌,我曾想过,干脆改名叫“天堂金花树蛇”反而更好。我下意识地察觉到,曾经的“天使”变成了“蛇”,随后是户叶律子的出现。 如今,父亲的咖啡店在名称上又出现了某种暗合(乐园与天堂),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的脚步逐渐稳定,脑中的薄雾还未散去。醉意仍然没有消散。 在热带雨林的树木之间,天堂金花树蛇将身体的形状变得扁平,从而能在空中滑翔。当那个瞬间翩然降临,或许我们也能够奇迹般地重新打造自己的人生。——我曾经这么想…… 我在两国桥的栏杆边停下,望着脚下发呆。 忽然,我感到一阵强风吹来,抬起头,任凭风吹散剩余的酒气。 黑魆魆的河面在强风下泛着波浪,远方几艘游览船忽明忽暗。这一带原本是江户有名的花街柳巷,附近有好几个船屋与游览船的码头。 对岸的首都高速六号线高架后面,巨大的东京天空树在晴朗夜空衬托下,散发出白色的光芒。 我偶尔会透过出租车或列车的车窗,与天空树不期而遇,却很久不曾像这样亲身站在两国桥,将天空树尽收眼底。 今晚的天空树大了一圈,看起来更美了。观景平台上下灯光明灭,不断发出青白色的光。 我凭栏眺望,不禁出了神。 天堂金花树不就是眼前的天空树吗? -36- 四月十九日晚,传来堀越夫妇被找到的消息。 通知我的不是警察,而是住在大津的三枝幸一。 礼数周全的三枝总是打我家的固定电话。堀越夫妻失踪后,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他从来没给我打过手机。唯独这一天,他给我的iPhone打来电话。看到屏幕上显示出“三枝幸一”这个名字,我浑身一紧。 正值周日,我在绘岛一个人自斟自饮。 “总经理,找到堀越夫妇了。他们两个人活着,现在都很好。” 我点击屏幕,刚把听筒靠近耳边,就传来三枝兴奋的声音。 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 去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天,他们两夫妻突然失踪。差不多十个月后,终于得到他们还活着的消息。 在星期天消失,又在星期天出现…… 一段时间以后,关于两夫妻的生死,形成了两派不同的观点。有人觉得,没有发现遗体就说明他们一定还在某个地方隐居着;另一些人认为,这么长时间没有露面,他们肯定早已不在人世。 我一贯属于前者。堀越姐妹和花江在半年后,已经彻底站到了另一派。 花江周日要上班,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但我立刻给她打了电话。我心想,就算转到留言信箱,至少要给她留个口讯。是她本人接的。 “刚才三枝说,看到他们两个了。现在就在大津的三枝家,真奈美和小百合已经从名古屋赶过去了。堀越和咲子都很好。” 花江愣了好一会儿道:“真是太好了。”鼻子嗡嗡的。 “我们要不要庆祝一下?” “好啊。我还在新宿,马上出来。” 我告诉花江人在绘岛,便挂了电话。花江还住在浅草桥的员工宿舍,最近不仅会去神乐坂,我们还经常在浅草桥或两国周边一起吃饭、喝酒。 花江展示厅的工作做得得心应手,也从绢江去世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我这边,一开年就卸下了总经理的职务,决定让大庭执行董事继任,并周知了公司内外。至于我,并不会升任董事长,而是于六月的定期股东大会后,卸下所有职务,彻底功成身退。年初的临时董事会,总经理的职务已正式交给大庭,现在的我只是公司的董事之一,眼下主要在做总经理工作的全面交接,与大庭一道轮番拜访各大客户、金融机构、政府部门以及同行。过渡期大约持续到三月中旬,到了四月,公司事务已经完全不用我过问了。 我已经让出总经理办公室,暂时搬去空置的董事长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也在七楼,面积大约是那间的一半,没有迷你厨房等设备。每天,我会预先泡好当日要喝的咖啡,用保温瓶带来。几乎没有访客。不需要开董事会议的话,有时一过中午我就提早下班,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由于打定主意再干最后一年,年度业绩出现显著的好转。 公司时隔多年获得大幅盈利,持续下跌的分红比例也恢复到百分之百。公司股价迅速回升。 决定由大庭接任,去年十一月转告他本人后,连续来了好几个大订单,为全年业绩打了一剂强心针。正因为这样,大庭最近显得自信满满。 一切正如岛田富士子所说,我非常感谢她的建议。 我名下的股份全部转让给公司。考虑到世罗的前车之鉴,我的想法有了改变。假如把股份转让给舜一,宇崎的野心很可能再度点燃。淳子一度阻止了宇崎的计划,但考虑到儿子的未来,她很可能最终选择与丈夫站在一边。去年和她的沟通,留给我这样的印象。 淳子与宇崎一样,内心深处对美千代和我抱有强烈的敌对情绪。 为了继承德本京介与美千代的遗志,将德本产业发扬光大是第一要务。如果让宇崎掌控了德本,不仅公司名称,所有东西都会被他改得面目全非。连“舜一”这个名字他都硬生生地改掉了。 我将持有的股份按照定价卖给公司,退休金等则按规定发放给我。大庭觉得这样未免太亏待我了,我坚持如此。不过,考虑到我的在任时间长达十年,退休金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总之这笔钱足够让我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和花江在四月二十二日星期四前往大津。我很想尽快见到堀越夫妇,但不得不迁就花江的休息时间。 我们直接在九点四十分发车的Nozomi219号列车车厢碰面,花江登上九号车厢时,很没底的样子。 “我从来没坐过新干线的绿色车厢。”她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来。 我跟她说过,交通费由我全数承担。 “我再过两个月就是无业游民了,恐怕这是最后一次坐绿色车厢。” “看来你这个总经理真不是吹的。”花江看着我笑道。 樱花落得差不多了,春寒料峭的时节过后,东京春意盎然。东京这边傍晚预报有雨,而雨带昨晚已经离开关西,今明两天那边都是好天气。 花江穿着米色薄外套,内搭一件常穿的针织衫,牛仔裤也很眼熟。预备在大津住一晚,我和花江都只带了一个包。今晚的住宿我预约了琵琶湖沿岸的“琵琶湖酒店”,两个紧挨着的标间,花江不肯让我出钱。 也许为了补偿车费,花江亲手做了便当。我本以为她是在车站买的,只见她从另外提着的纸袋里取出准备好的便当。 虾饼、鸡肉丸、当归拌刀豆、高汤鸡蛋卷配上蘑菇饭,味道很清淡,却也清香鲜美,几乎是专业级的手艺。上次见识花江的厨艺还是那次“海胆大餐”,她果然很擅长做菜。 “你很会烧菜呢。”我说。 “还不是因为没钱只好自己做。就算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做菜的时候居然全都不记得了。不过,我只会做最简单的家常菜,真正会烧菜的人,做得都特别精致。” “今天的便当特别好吃。” “还好吧。今天的这些已经算精致的了。”花江羞涩地笑了笑。 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我慢慢品尝花江亲手做的便当。 “绿色车厢 果然不一样。”花江一边吃,一边不时眺望窗外。“这次不是去参加葬礼真是太好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接近中午,我们到达京都,在京都站换乘琵琶湖线。从京都到大津只有两站,十分钟不到。 我们乘坐车站门口的接驳巴士前往酒店,办妥了入住手续。预约时间是两点,但房间已经空出来了。 走进位于十一层的宽敞的标间,正面有一扇大窗,望出去就是琵琶湖,湖面如镜,波光粼粼。远处应该看得到琵琶湖大桥,可惜被强烈的日光屏蔽掉了。湖面的颜色由近及远分别呈现蓝色、金色、银色和纯白色。 我在正对窗户的沙发坐下,取出手机联系三枝幸一。手表指针指着十二点四十五分。 铃声响了一下,三枝接通电话。 “您到了吗?” “是的。现在刚刚到酒店房间。” “我随时可以过来接您。” “谢谢。十五分钟后可以吗?” “一点钟对吗?” “不好意思,麻烦了。” “对了,总经理您吃过午饭了吗?要是还没吃,我可以帮您准备。” “你们吃过了?” “我们也还没有。如果您想吃,我们就一起吃。”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 “是吗,太好了,堀越一定会很高兴的。” “谢谢你。” “一点钟我把车停在酒店门后,稍后见。” 说完,三枝挂断电话。 注释 [1] 即头等车厢。——译者注 -37- 三枝幸一的家顺着滋贺银行总公司前方的道路,往大津站方向开两百米左右便是。路上随处可见颇有年头的店铺和木板建造的民居,在一片旧式建筑中,崭新而现代的三枝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马路对面五层楼高的大厦上可以看到“液晶背光专家三枝电子工业股份公司”字样的招牌,那是三枝父亲创办的公司。 “我是大儿子,按理说应该继承家业的,年轻的时候跟父亲关系不太好。后来我去东京上大学,就没回来。现在是我父亲的一个得力助手当了总经理,我和妹妹几个只有股份。”他在车里解释道。 最后,虽然他专程开车过来接我们,仅仅五分钟,三枝家宽敞的停车场就到了。 我们下车后,跟随三枝穿过院门,大大的房门突然打开,穿着拖鞋的堀越出现在门口。他走下门前的阶梯,迎向我们。见到这张熟悉的脸,我和花江呆立在原地。 堀越身穿白色衬衫、灰裤子,略显消瘦,气色却很好,看上去很健康。他露出从容的笑,对着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好久不见啊。”他走近我们,伸出双手,抬起脸时一把抓住我,“总经理,给你添了太多麻烦,实在对不起。听说我女儿也多亏你照顾了,我和咲子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堀越笑着说。他语气并无悲伤,逻辑也很清晰,与从前的堀越判若两人。 “你们两个都好好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堀越点点头,松开手后,又朝我身后的花江走去。“真奈美跟我说了,绢江太太去世了吧,节哀顺变。当时没能帮上忙,真是对不起。”他正色道。 我们六个人聚在三枝家宽敞的餐桌边。咲子精神同样很好,帮着三枝太太章子张罗饭菜。 桌上放着炸锅,章子与咲子给我们炸天妇罗吃。开动之前,我们一起干了杯。在这初夏般的天气里,冰镇的啤酒下肚分外爽快。 天妇罗主要选用的是近江产的牛肩肉。将肉切成长条形,裹上面粉衣下油炸,撒些许盐即可。 “这也太好吃了吧。”花江赞不绝口。 我也不禁连连称赏。 一道炸的还有几种同样来自近江的蔬菜,口味厚重,都很好吃。特别是一种名叫鲇河菜的青菜,它的茎特别软,是从来没吃到过的口感,而且带有特别的香气。 堀越夫妻失踪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还未提及。三枝在电话里说“他们离开德本的职员宿舍后,在日本到处游历”,具体情况只有当面再问。 听说他们现在过得很好,我却没能完全放心。回到生活过很多年的城市,偶遇了旧相识,夫妻俩心底的想法依然是个谜。不能排除他们会再次消失的可能性,或许还会做出我们担心的事。还不能掉以轻心,这一点我相信把他们收留在家的三枝也很清楚。 终于亲眼见到他们以后,我意识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从夫妻俩身上,丝毫感受不到值得担心的气息。 几杯啤酒下肚后,不用我们问,堀越主动讲了很多。失踪的原因正如真奈美推测:在赶到名古屋之前,堀越夫妻完全没有察觉到,二女儿小百合遭到大儿子长期的性侵犯。 “儿子的那个案子,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为人父母的资格,再加上小百合的事,我们甚至觉得,根本没有资格做人了。只要我们活着一天,对被害人家属,还有女儿们都是一种煎熬。”堀越说,“于是,我们为了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去死,在日本各地走了近一年。” 堀越语气淡然,身旁的咲子也静静地点点头。 “后来呢,说起来很丢人,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起初我们心想反正都要死了,何不四处走走看看,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了结自己。这十几年,我们都过得很辛苦。我也想让咲子开心开心,哪怕就只有最后这段时间也好。当我们开始在全国各地行走后,这才发现,人纵使想死,时间未到,或是没有对的地方,还真不是说死就能死的。我们有的是时间,关键问题是在哪儿死。可是我们找来找去,走来走去,就是遇不到对的地方……” 最后,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能去的只剩下曾经被他们抛弃的城市大津。 “我和咲子在这座城市开始了新的人生,我们想着,在人生最后的关头,去改变过我们的地方,应该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时隔十四年回到大津,正是在三枝目击他们的前一天夜里。 “我们住在市区的商务酒店,隔天早上把行李留在房间,从酒店出来。我们在长明灯那边进入Nagisa公园,在湖畔边上散步。天蒙蒙亮,飘着零星小雨,琵琶湖边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垂钓者,穿着雨衣。我们向近江大桥方向走,大概走了三四十分钟,走到阳光沙滩那儿。那时候雨下大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对我们来说,这样正好。我和咲子望了一眼琵琶湖,让情绪冷静下来,鼓足勇气。我们没有言语交流,但都认定,就是这里了。我们要死也只有死在这里。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顾虑,直接收起塑料伞,脱了鞋子,紧紧牵着手,一声不响地往湖边走去。” 出乎他们意料的体验就在这时来临。 “当我们光着脚走到湖边,湖面忽然发出光芒。是一种很亮的光,我们立刻抬头看,以为云开了,太阳出来了。但并不是,天上依然都是云,连太阳的影子都看不到。定睛一看,湖面还是闪闪发光。我们还以为是错觉,相互对看了一下。当时水很清澈,就像有无数玻璃片散落在水中似的。我们没办法再往前走,因为那光芒太神圣了,好像容不得不干不净的人靠近。我们在湖边站了五分钟,一步都没往前走,望着发光的湖水发呆。咲子说了一句,要不晚上再来吧。我也同意。我心想,也许这是神的旨意,要我们晚上再死。” 堀越说到这里,看了看咲子。 “他说得没错,”咲子接过话头,“我们回了一趟酒店,为了不被人看到,在房间待了大半天,到了傍晚,又去了一次阳光沙滩。大概是日落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们在岸边等待太阳落山。雨停了,风带着潮气,跟早上一样,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脱了鞋子,走到湖边,这次湖面没有光芒。我们都说,果然应该晚上来。后来太阳下山了,我们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 “我叫了他们一声。”这次轮到三枝说道。 堀越夫妇同时点了点头。 “我每周会去Nagisa公园跑步,总有两三次吧。平时我都是早上跑,十月九号下雨,所以傍晚才去跑步。因为不愿意跑沙地,我总是跑到沙滩就调头,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准备穿过沙滩。太阳已经下山了,周围只有十八号线的路灯,沙滩上几乎一片漆黑。我放慢速度,免得脚踝疼,只看到两个大人抱膝坐在草地上望着湖面。一看到他们的背影,我就立刻认出来了。” “突然身后有人在喊,而且还叫出‘堀越’这个名字,我和他都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往后看,只见三枝穿着运动服气喘吁吁的,我们更加吓了一大跳。”咲子看着三枝笑道。 “我才吓了一大跳好不好。”三枝不甘示弱。 “他很生气地问我们在这里干吗,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堀越笑道。 “总不见得说,我们正准备在琵琶湖投湖自尽吧……”咲子正色道。 堀越忽然转过头看着我,“但是,当时被三枝当头一喝,我和咲子一下子醒悟过来。” 说完,他举起玻璃杯,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38- 我们三点多回到酒店。 走进房间,虽然没喝多少酒,我感觉醉意格外强烈。也许是时隔多日再次见到堀越夫妇的缘故吧。为了醒酒,我冲了凉,用浴巾包裹着身子,坐到床边。 窗外的阳光弱了一些。比起出门时,湖面显得更蓝了,漂浮在湖上的鸭子们,零零星星的小船,以及远处白色的游览船均清晰可见。 我躺下身子,闭上眼睛,室内一点都不冷。 ——当我们光着脚走到湖边,湖面忽然发出光芒。 堀越认真的表情重新浮现在脑海。 ——当时水很清澈,就像有无数玻璃片散落在水中似的。 身旁的咲子听着丈夫的话,流露出某种陶醉的神色。 ——我们没办法再往前走,因为那光芒太神圣了,好像容不得不干不净的人靠近。我们在湖边,一步都没有往前走,就望着发光的湖水发呆。 我反复回味堀越的话,逐渐意识昏沉起来。 昨晚我几乎没有睡。想到要和堀越夫妇见面,不免有点兴奋。 我忽而想起堀越刚才看我的眼神。 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 湖面发光的那番话,让我联想到与笃子吃的最后一顿饭。 那顿饭与堀越锐利的目光,有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游泳池的水有时候会发光。”聊到巴厘岛的海,笃子不经意来了一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笑道。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指的不是水会反射光线,而是水本身会发光。或者说,我有时候觉得,水跟光根本就是一体的。当然这种感受不是回回都有,就像在水中全身都被光线包裹住那样,每次一有这种感觉,我就希望永远留在水里,不想再出来了。” “说什么胡话呢。”我下意识地察觉到笃子的状态有点古怪,打了个马虎眼。 “哥哥,水是有生命的。我觉得我一定能够看到水中的生命之光。” 笃子当时陶醉的表情,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睁开眼睛,房间被染成了黄色。 我又躺了一会儿,环顾四周,然后慢慢起身。 几点了? 我不知怎么睡着了,仿佛躺了很久。 我动动脑袋,耸耸肩,试图驱赶睡意。想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梦境的残渣依然盘踞在意识的角落。 我在宽敞的寺庙正殿听和尚诵经。眼前坐着一位身穿气派金色袈裟、体格丰满的师傅,周围则有十多位僧人环绕。然而,诵经的只有那位师傅一个人。这是谁的法会?我想不起来。是美千代?笃子?还是绢江的法会?与会者只有寥寥数人。我、花江、淳子、舜一,以及新任总经理大庭。还有一个,对了,一条龙凤斋表情严肃敬陪末席。 诵经完毕后,僧侣不见踪影,我们全体起立。正殿宛如体育馆,开着许多道门。我们分头向不同的门走去。我目送着五人离去的背影。这时,身穿灰色裤子和藏青色校服外套的舜一回过头,快步跑回我身边。眼前的舜一长大许多,没错,他早就是初中生了。 “我会记住你的。”舜一真情流露道,“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见我一脸诧异,舜一抬高嗓门道,“爸爸,我从来没有忘记你。”说完便紧紧抱住我。 我把舜一揽入怀中,心下怃然。他的身体瘦瘦的,但却很结实,胃口应该很不错。小时候他总是感冒,现在呢?我不免担心起来。 “有什么话记得跟妈妈爸爸说,有什么难过的事,委屈的事,千万不要憋在肚子里。”说着,我紧紧抱住舜一。他小的时候,我曾经多少次像这样紧紧抱他…… 就在此时,我醒了过来。 很久没有梦到舜一。在美千代的守夜和葬礼上见到他之后,我经常会梦到他,近一年则几乎没有过。 我下床去洗手间,顺便洗了个脸。正好五点钟,也就是说我睡了两个小时。 换好衣服,收拾心情。我和花江相约,七点在酒店一楼的日料餐厅碰面。刚在三枝家品尝过近江牛肉,晚餐准备吃花江偏爱的寿司。时间还早,有个地方我想去看一看。 天色还很明亮,湖边吹过的风比白天凉一些。我套上外套,感觉刚刚好。酒店的后院紧邻Nagisa公园,水上警察与酒店之间是一片混凝土铺设的广场,以此为起点,向右走便是游览步道、草坪和沙滩。根据大堂派发的观光地图,这座细长的公园总长度接近五公里,公园周边设有多处体育场馆和文化设施。 大堂工作人员说,顺着沿湖而建的游览步道,大约走四五十分钟,就能到达“阳光沙滩”。地图上,琵琶湖文化馆附近,的确有一个“石场长明灯”。 “在长明灯那边进入Nagisa公园,大概走三四十分钟,走到阳光沙滩那儿。” 刚才堀越是这么说的。也就是说,往返不到两个小时,七点应该能回来。 我穿过广场,向湖边进发。 在岸边眺望,琵琶湖跟一片大海没有区别。湖面波涛起伏,浪花来回拍打着岸边的沙石。向湖面伸出的平台上,工作日也有不少人在钓鱼。 靠近县道的绿化带精心修剪,树木、草坪、花坛等错落有致。花坛里,针叶绣球花开得正好。 三枝说每周都会来跑个两三次,这里的确是跑步的绝佳场所。东京的多摩河、隅田河沿岸也很适合跑步,但风景远不及此地。 我沿着沙滩缓缓走着,来这里散步自然也是极好的。 周末女儿会把堀越夫妇接去名古屋。 他们暂时会在真奈美家安顿下来,随后从长计议。 “我们以后绝对不会再跟家里人分开了。”堀越明确表示。 在临时董事会上,我让位于大庭,隔周便前往川崎,不仅走访了父亲经营“乐园的树”的地方,又去“万福”所在的银座街外围那幢黄色小楼看了一眼。此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听了香田美智子的讲述,一直想再去瞧一瞧。 距离时隔二十八年的故地重游,又过了半年。 不过,川崎已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黄色小楼一楼的“步美印房”搬走了,生锈的卷帘门上贴着“出租”告示。我查看入口处的邮箱,似乎其他单位也都空着。 更令我错愕的是,名字改成“海蛇”的钟点宾馆被拆除,周围拦着隔离带,建筑已被夷为平地。 回到公司,我找到相熟的地产经纪,试图了解黄色小楼的权利归属。我想知道小楼由谁拥有,哪家公司负责管理,以及店铺都有哪些商户入驻。不到半个月,地产那边反馈说,小楼的所有人和管理者都是川崎市某个不动产公司,因为建筑年限久了,今年四月已经跟所有商户解约,考虑拆除整幢建筑,随后计划在空地上新建收费停车场。 我立刻授意地产经纪联络购买小楼的相关事宜。我向对方坦诚,母亲曾经在小楼里经营餐厅,希望把整幢楼买下来整体装修一下,重新把店开起来。由于出价超过市场价,交易很快敲定,黄金周长假后的五月九日,小楼就将归入我名下。下周产权文件也会批下来。我会动用变卖股份的钱买下小楼,这个计划大庭也知道。 我已经找好了装修公司。与“万福”相同,一楼作为店铺,二楼以上不会引入商户,而是作为我和员工们的居住空间。 虽然岛田富士子担心我长年担任总经理,恐怕无法胜任服务业,我相对比较乐观。虽然不可能赚什么钱,打理一家小饭店还是难不倒我的。我从小就在父母的店铺帮忙,不能算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 正如大堂员工所说,到达阳光沙滩刚好花了五十分钟。这一带岸边的沙石细了不少。太阳就快落下去了,天色不算太暗,沙滩上一个人都没有。手表显示五点五十五分,接近饭点,人们相继离开。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巨大的近江大桥。桥上车辆如念珠一般,归心似箭地向家的方向驶去。右手边的县道车流量也很大,沙滩这边却听不到车声。闭上眼睛,耳边只有琵琶湖的波涛声混合着风声。 我走到沙滩正中央,停下脚步。周围是一片草地,堀越夫妇应该就在这里,抱着腿坐等太阳落山。 我从口袋里掏出iPhone,在搜索框输入“琵琶湖?日落时间”。结果显示“十八点三十五分”,还有三十多分钟。回程打个车就行了。 我在草地坐下来,抱着膝盖,望着光芒逐渐褪去的湖面。这一片湖水越看越像大海。浪花拍打岸边的声音也与海边无异。 我坐了大约十五分钟。 忽然,湖边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我定睛一看,是一只蝴蝶。黄色的小蝴蝶。来这里的路上我一只蝴蝶都没见到,这个季节有蝴蝶本不出奇,岸边的草丛里间或有蒲公英一类的花。 蝴蝶朝我的方向飞过来。我站起身,靠了过去。 仔细观察,蝴蝶的翅膀上分布着小斑点,估计是某种黄斑蝴蝶。 蝴蝶察觉到我的存在,翻转身子,左右飞舞,重新往湖边飞去。宛如在前方指引我似的。我把外套脱在沙滩上,并且连忙脱了鞋袜,卷起裤管,跟在蝴蝶后面。 脚底传来温热的感觉。沙子依然带有白天太阳的热量。蝴蝶不再随风起舞,而是笔直地朝湖心飞去。 我努力锁定蝴蝶的位置,任凭脚下的沙逐渐失去温度,由干到湿。脚尖触碰到湖水时,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 蝴蝶在薄暮中消失无踪,成为一个黄色的点,悬浮在空中。 对了…… 湖水没过我的脚踝。我停下脚步。 ——对了,有一种蝴蝶会飞越沧海的吧? 我想起从前在电视上看到的蝴蝶,它们的生命只有短短数月,却会飞越两千多公里的距离,成群结队地横渡一千多公里的海面。为什么它们要飞这么远?又是如何在海浪与狂风的威胁下穿越海面呢?这至今还是一个谜。 那种蝴蝶叫什么?就是刚才在我眼前飞舞的黄色蝴蝶吗? 太阳沉沉落下,耳边仿佛传来一声巨响。 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 蝴蝶消失了。我呼了一口气,望向天空。天上看不到月亮,县道上的灯火若隐若现,在逐渐深沉的夜色中变得越发微弱。 我重新望向湖面,有什么东西在亮。湖水的表面仿佛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难道是刚才的蝴蝶在湖面降落了么?这怎么可能? 我再次抬头搜寻,心想一定是湖面反射月光的缘故。但是,依然看不到月亮的踪影。 接着,有一个地方开始发光。我双腿稳稳站立,俯下身子靠近湖面。仔细辨认,水中有什么东西扭来扭去,像一根细细的带子。光带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变幻形状,在水中画出一个圆圈。 周日早晨,堀越夫妇在这里看到的,就是这些? 我认为并非如此。 这是什么呢? 这种生物,这种金色的蛇一般的生物,究竟是什么呢? 我慢慢地向金色的蛇靠近。只见它如同海鳝或海蛇般,灵巧地朝我游过来。一直游到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才终于看清那的确是一条蛇。它身上布满金色的鳞片,随着身体的扭动,光芒在水中四散开来,湖水则如同碎玻璃般反射出它的光。 游到我跟前后,蛇调转方向,与刚才的黄色蝴蝶一样引导着我。它在我两米开外的地方游来游去,仿佛在跟我说:“快,跟我来吧。” 我下定决心,向前踏出一步。 没到脚踝的水很快深及膝盖。 蛇再次发着光朝我游来,随后在我面前调转方向,如此反复。 再往前走的话,裤子就要弄湿了,可一旦开始迈步,腿就有点不听使唤起来。我大步向前走着,脚趾抓着湖底的沙土。 我的视线被金色的蛇牢牢吸引。我无法回望,也无法转过脸去。 在波光粼粼之间,我想起美千代临终时的情景。 美千代在我怀里死去。 那天晚上,宽敞的病房里只有我和美千代两个人。美千代呼吸困难,胸腔微微上下起伏,每当睁开眼睛,就盯着我看。她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但偶尔还是看得到她双唇颤动,仿佛要说些什么。我凑近耳朵,努力听她无声的话语。 最后的时刻,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美千代突然抬起双手。我惊讶地试图握住她的手,她静静地制止,做了一个极为短暂的招手的动作。 她的意思我很快就懂了。 就像刚才那样,我脱下外套和鞋子,躺到病床上。在狭窄的床上,我轻轻将美千代消瘦的身子拥入怀中,美千代则垂着脑袋,把脸埋在我的胸口。 过了一会儿,她对着我张开双唇,仿佛要说些什么。 我无声地询问,她什么都没回答,只是望着我,滑下一行泪来。 紧接着,美千代的呼吸停止了。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当时能和美千代一起死就好了。 时至今日,这种想法未曾改变。 湖水冰冷的触感遍及全身,我的脚步停不下来,身子慢慢向下沉。发出金色光芒的蛇已经消失无踪。 我跟丢了吗? 又或者,它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这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需要径直朝冰冷的水中走去就行了。除此以外,我不用去想任何事。 “总经理!” 耳边传来喊声。 “总经理!” 是女人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身后逐渐靠近的水声。 我慌忙回头,湖水已经没过我的胸口,再往前走一点,就要一脚踩空了。 有人大喊着朝我逼近。 是谁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跟随在我身后呢? “总经理!” 喊声依然不绝于耳。在远方的街灯映衬下,人影背着光,一片漆黑。 伴随她踩出的水声,湖边的景色模模糊糊。 穿梭在县道上的车辆灯光流转。路边西装店、加油站和便利店的招牌林立…… 我相信,那片海一定没有光。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